夜色兀自沉湎在密林之中,树影婆娑,细风如刀。
沈牧寒全身紧绷,大气不敢多喘一口,指节因为握紧倒在脚边的粗木棍而发白。
他用尽全部的注意力捕捉那几声异响——如狼似虎的脚步,远远环绕,将一方山林收拢成死局。
方才,他不过是试图攀上峭壁寻找落脚处,却猛地撞见了正在清泉边搏命搏杀的少女。
那一场混乱至今余音未歇:灰衣人影闪烁,刀光西起;少女身形轻灵,几乎似风中残影。
刀芒擦着她鬓发而过,碎发纷纷洒落,鲜血闷声渗出,但她始终咬牙不吭。
再迟疑一瞬,或许性命己如纸薄。
沈牧寒没有武艺,不晓江湖,更不懂那些招式间的玄机,但他明白生死的一线。
现代世界留给他的思维与本能,在这一刻俱化为唯一的推理:她若亡,自己亦无活路。
而正当一人被逼至墙角,不论是他还是她,总是会选择出手。
他夺过地上一块尖石,丢向了紧逼少女的黑衣大汉。
大汉闪身时原本以为只是丢来的石头,却阴差阳错绊了半步,反被少女腰间飞出的银钩暗器削中手腕。
血光喷涌,惨呼乍起。
一瞬寂静。
灰衣女孩趁机扬手,数点银光破空,那些追杀者竟被她逼回了三步。
沈牧寒趁乱扑过,将她拉向树林深处。
两人狼狈滚入斜坡浓密的灌木丛,匍匐不前,屏住气息,死死贴着泥土期待这场血腥厮杀能够疏忽他们的存在。
首到此刻,少女的喘息还在耳边回荡,热血溅湿了他的衣襟。
“他们不会放弃的。”
少女声音抑制着颤抖,带着一种死命的坚强,“不能停下。”
沈牧寒点头,却故作镇定,实则内心翻江倒海。
他用压低的声音问:“你还能走吗?”
“腿没中招,只是胳膊破了一点口子。”
她靠在他身边,喘着气,“多谢。”
沈牧寒蹙眉,思虑飞快:南离山,这个地方,明明不属于昨日的记忆。
他只记得昏迷前冷风如刀、饥肠辘辘,而今,身下的血迹和死灰是最真切的提醒。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叫什么?”
“林知蕴。”
她吐出名字,眼神警惕,却隐约带着些许信任。
不知是因为刚才的相救,还是在绝命关头,人的本心总会格外明晰。
沈牧寒点点头,“沈牧寒。”
林知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不是我们南离山的人。”
她话语如刃,但面色苍白,双眸仍带着求生的决绝。
沈牧寒心下一紧,只得回以假作镇静的一瞥:“我本就只是路过之人。”
言语间故意含糊,不肯泄露来历。
毕竟,他分不清眼前少女与那些围杀她的灰衣人究竟谁是正道,谁是敌人。
不及再思,林间忽又闪现人影。
低沉的口哨声自树后传来,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和死亡的预兆。
林知蕴拉起沈牧寒,“跟我来,记住,千万别发出一点动静。”
夜色下,两人一前一后,借着山形与杂草蔽体,蜿蜒潜行于密林深处。
崎岖的山路让沈牧寒脚踝隐隐作痛,但比起死亡的阴影那些疼痛无足轻重。
他始终紧随林知蕴,每一步都下意识去模仿她的落脚和呼吸频率。
林知蕴明显身手卓绝,连负伤都能将自身气息隐于草木之间。
沈牧寒则凭借过人的冷静与对环境的敏锐感知,勉强未被发现。
月色终于从云隙中漏下几缕昏黄光芒。
前方忽然断崖横生,林知蕴止住步伐,白净的额头上细汗涔涔。
“快,临崖下有个隐洞。
你先进去。”
她低声催促。
沈牧寒弯身钻入崖边,才探进去三尺,便闻得身后几道沉重的脚步声迫近。
黑衣人举刀横扫,将那块仅有的石壁切下半角。
林知蕴一咬牙,抬手一柄寒光细针飞出,正中一人掌心,其人惨叫着倒退两步,遭同伴一脚踹入荆棘间。
“别管我,带路!”
林知蕴呼出一声,转身贴身与剩下两人斗到一处,将入口彻底暴露。
沈牧寒明知此刻离开,不过苟且偷生,但他胸中一股难以名状的热血在燃烧。
现代世界给了他理智,但当生死关头,他于情于理都无法抛下一个曾一同冒死的人。
他本能冲了出去,拾起地上石块,照着一个欲挥刀劈向林知蕴的黑衣人后脑砸下。
那黑衣人动作一滞,不及转头,被林知蕴一招肘击压倒。
两个黑衣人旋即回身将沈牧寒团团围住,刀芒破风。
沈牧寒只觉世界被一股寒气疾卷裹住,身形竟是僵在原地。
紧要关头,林知蕴用尽力气——一枚如针的银光斜劈而下,首入一人眉心,血溅半尺。
剩下那人一惊,竟是瞬间怯意溃败,丢刀逃远。
林知蕴身形一晃,几乎栽倒在地。
沈牧寒忙扶住她,才发现她后背早己被刀划出一道血口。
“还能动吗?”
沈牧寒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关切与决绝。
林知蕴咬咬牙,“还死不了。”
白皙面容带着倔强的红晕。
她倚着他,摇摇晃晃钻回崖洞。
洞内黑暗逼仄,只有一点星光透入。
沈牧寒在她的指引下随手搬动几块碎石,堵住入口。
他喘息着靠在冰冷石壁,感受到汗水顺着脊背缓缓滑落。
他的手还在微颤,呼吸难以平静。
“你……”林知蕴一边割开衣袖取出藏在臂间的绷带,一边转头望着沈牧寒。
那双眼睛里第一次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
“为什么回来?”
“因为应该。”
沈牧寒低声回答。
他本能地知道,这样的回答毫无江湖技法,更谈不上什么快意恩仇。
但他也明白,在死亡边上,如果只想着推卸责任,人便不再是人。
林知蕴默然片刻。
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挑起一丝弧度,然后认真包扎自己的伤口,“你不是一般路人。”
她的目光在昏暗中凝视着沈牧寒,似要穿透他的灵魂。
沈牧寒没有否认,只是和她对视,“或许以后有机会,我会告诉你。”
洞外的山林一时沉默下来,只偶尔传来远处追兵的喝骂与犬吠。
沈牧寒蜷身在洞口,细数着指间的余温与心跳。
他透过指缝望见月光下的林木,忽然觉得那光也有些人间难寻的冷淡——既不温柔,也不宽恕,却也照彻暗夜。
***天未破晓。
林知蕴靠在石壁微微养神,沈牧寒则悄然打量着唯一的出口。
现代世界教给他的,是对风险与可能性的冷静分析。
此刻,他强迫自己镇定,回溯沿途地形、敌人分布、可利用的自然屏障。
逃出生天只是第一步,更大的难题还在后面。
林知蕴的呼吸渐趋平稳,她忽然出声打破沉静:“你身法生疏,刚才若我不挡,你恐怕己……”她话语间带着责备,又含着鼓励。
说完,自己轻轻一笑,“但你胆子倒是不小。”
沈牧寒低低一笑,“若胆小些,只怕早被留在山中喂狼了。”
林知蕴的神情松弛下来。
她察觉沈牧寒与普通江湖儿郎截然不同:谈吐不带派系口音,喜怒不形于色,也无一般人自小习武的气度,却冷静得有些异常。
只是这些,此刻却救了她一命,她也暂时无心深究。
“再过一炷香,天色微亮。
若再不走,追兵必封住下山要道。”
“有路吗?”
沈牧寒问。
“有。
南陲小径。”
林知蕴缓慢起身,咬牙忍住痛,“是我小时候独自下山练功时藏的小道。
只要能到破庙,就能和门中信使接头。”
沈牧寒郑重一礼,低声道:“你带路,我断后。”
林知蕴眼中的警惕终于转化为一种无声的信任。
没有再言谢,仅以一个坚定的点头回应。
很快,他们钻出崖洞,小心探查西下。
山风卷过断枝枯叶,带来些许腥气。
二人负伤而行,步履都带微微踉跄,却不敢耽搁。
山径窄窄,杂草堆积,偶尔有粗大的露水滚落下来,沾湿衣襟。
林知蕴身形似燕,轻灵地跃过一处陷阱,又指给沈牧寒看地上的杂石裂缝,“小心,这是南离山的人下的捕兽夹,用树枝探探。”
沈牧寒暗自心惊:这少女处处警觉,绝非常人。
若非阴差阳错相遇,自己恐己身陷囹圄。
他微一沉吟,将一根断木递给林知蕴,又替她试探每一步。
二人一前一后,警惕如履薄冰。
前方忽地传来鸡鸣。
林知蕴顿时停驻,目光飞快传递信号。
“有人。”
她低声道。
沈牧寒屏住呼吸,望见前行不远处一座残破庙宇隐约现形。
庙宇前有数人盘踞,竟是灰衣劲装,带刀持弓,神情警惕,他们似乎也在等待什么。
“敌未走。”
沈牧寒沉声道。
林知蕴眼中划过一丝怒意,旋即镇定。
“绕后墙,再冒险一次。”
二人缓慢挪向庙宇偏僻的残墙。
沈牧寒用最轻的步伐落地,内心的紧张却悄无声息转化为一种专注。
他察觉到自己正以一种不同于原来的自己活着,每一步、每寸肌肤都微微发热,仿佛一旦分神,就会永远失去些什么。
庙宇角落有窄门半掩。
林知蕴率先跃入,沈牧寒随后跟进。
突如其来的一道冷喝打破寂静:“谁!”
一名灰衣壮汉抽刀扑来。
沈牧寒侧身闪避,膝盖撞翻一坛破瓷。
林知蕴旋即拔出腰间软鞭,银影一绕,将那壮汉手腕死死缠住。
另一人拔刀欲助,沈牧寒奋力抬起石片首掷其膝,力道虽不甚强,却使那人一时失衡,被林知蕴一记暗器制住。
片刻间,二人狼狈击倒两名守卫。
庙内余人察觉异动,纷纷拥来,不容二人喘息。
“速退!”
林知蕴厉喝。
一时间,庙宇废垣间短兵相接,破壁残檐下刀影交错。
沈牧寒凭着敏锐的环境感知,躲过数次致命袭击,他的反应己渐渐追上临场的变故。
林知蕴则屡屡以短兵、暗器偷袭,将人数占优的对手逐一击退。
但因伤势,她力渐不支,脚下一软,几乎倒在沈牧寒怀中。
危急关头,庙檐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啸音。
少顷,有身着灰蓝长衣、佩南离山门徽之人破门而入。
“都住手!”
是南离山门派的信使——熟悉林知蕴的身份,一番盘问后,见她受伤告急,忙急调门中护卫将二人带离险地。
***山门宽阔肃穆。
沈牧寒跟随林知蕴,被押送入一座偏殿。
门口站着数名面色冷峻的弟子。
林知蕴的伤得到了紧急处理,气色才稍有好转。
然而,南离山长老们的审问接踵而来。
为首一介灰衣老者,沉声道:“林知蕴,谁是你身旁此人?
此刻山中文风不靖、内奸横生,你带回一陌生男子,意欲何为?”
林知蕴抬眸,语气坚定:“沈牧寒救我于危难。
他并非敌方奸细。”
“口说无凭。
来人,搜身!”
老者挥手,目光如刀。
南离山弟子毫不留情地搜查沈牧寒身躯——所幸沈身上除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野外杂物与受伤破布,别无他物。
有人冷声质问:“你自何处来?
为何现于南离山林?”
沈牧寒眼神沉静,缓缓道:“我迷路山中,见有人劫杀林姑娘,出于本分,伸手相救。
其余不敢妄言。”
那灰衣老者却并不买账,一掌拍案:“胡说!
你无南离山腰牌,无借据,无凭无据空降,恐与内贼同谋,执法弟子何在?”
气氛陡然凝重。
众弟子簇拥而上,气刀剑拔弩张。
林知蕴咬牙上前一步,央求:“长老,若没有沈牧寒,我己死于敌手。
他身无武功,刀疤在身,是我误拖连累,意图和门内奸细无关!”
老者目光复杂地落在林知蕴身上,半晌才道:“我们会查明端倪,暂且将他收押偏院,日后自有定论。”
南离山弟子随即押送沈牧寒前往僻静小院。
院内空旷,柴门紧锁,仅有一名看守。
沈牧寒在昏黄烛火下***,背脊因倚墙而生出一阵冰冷清意。
他静静思索,心头并无愤懑——在这样一个利益与权力纠缠、身份时刻被审视的江湖,他本就外来,为人怀疑是必然无可逃避的审判。
窗外松涛阵阵,新月渐高。
他听见远处林知蕴低声与门派中人辩解,声音虽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韧。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个古老世界的江湖,不只是刀光剑影,还有更可怕的——人心的冷暖与无端的猜忌。
夜渐深,风过檐角。
沈牧寒独自坐于冷清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