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博雅推书!手机版

您的位置 : 首页 > 庆尘

第二章 笔为刀,墨作甲

发表时间: 2025-11-02
许长安的手指,在那几卷《墨选》上轻轻敲击着。

一下,一下。

如同窗外的雨点,敲打在院中的青苔石上。

但他的人,却比那块石头还要安静。

许长明带来的这些“时文”,确实是好东西。

纸是上好的竹纸,墨是徽州的松烟墨。

最难得的,是上面用蝇头小楷誊抄的“批注”。

这些批注,据说来自京城的某位大宗师。

许长安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他看的第一篇,是上一科的状元文。

题目很正,出自《论语》:“君子不器。”

文章的开头,谓之“破题”。

状元公的破题只有两句:“圣人之于天下,无所不周;君子之于学问,无所不包。

故曰:不器。”

漂亮。

许长安在心里点了点头。

这两句,像是两扇大门,轰然中开,气势磅礴。

接下来的“承题”、“起讲”,更是滴水不漏,将“不器”二字,从个人修养引申到了治国平天下。

引经据典,辞藻华丽,却又牢牢扣住“圣人”的微言大义。

再往下,便是文章的“正身”——“起股”、“中股”、“后股”、“束股”。

这便是大庆朝立国百年,己经僵化到令人发指的“八股文”。

文章必须用圣人的口吻立言,每一个段落都有固定的字数限制,甚至连对仗、平仄,都有着严苛到变态的要求。

这哪里是写文章?

这是在戴着镣铐跳舞。

不,这根本不是跳舞。

这是在打造一件最精美的“器皿”。

许长安的嘴角泛起一丝冷意。

一篇通篇都在说“君子不假于外物,不拘于一形”的文章,却用了最“器”的形式来呈现。

这本身,就是这世上最大的讽刺。

他看不起这样的文章。

因为这些文章里,没有风骨,没有血肉,没有作者自己的声音。

通篇都是“圣人曰”。

圣人曰了这么多,这个天下,不还是这副鬼样子?

雨,还是会漏进书房。

债,还是要人来还。

但是,许长安看得很快,很认真。

他看不起,但他必须学。

因为许长明说得对,考官要看的,就是这副皮囊。

他必须学会如何将这副皮囊做得比所有人都华美,比所有人都“合规矩”。

他将那篇状元文来来***看了三遍。

第一遍,他看的是“皮”。

那些华丽的辞藻,精妙的对仗。

第二遍,他看的是“骨”。

文章的脉络,如何从一个点,生发出一整套逻辑严密的体系。

第三遍,他看的,是“魂”。

也就是,那位素未谋面的状元公,是如何在这些严苛的限制里,塞进自己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私货”的。

他找到了。

在“中股”的对仗中,状元公用了一个很生僻的典故,暗指“君子当如水,随方就圆,利万物而不争”。

“随方就圆”。

许长安默念着这西个字,笑了。

这才是真心话。

什么“不器”,都是假的。

真正的核心,是如何像水一样,把自己塑造成当权者需要的任何形状,然后,利万物(自己),而不争(悄悄地)。

好一个“随方就圆”!

许长安收敛了笑容。

他拿起笔,铺开一张粗糙的草纸。

油灯的火苗,在他的眼眸中跳动。

他开始模仿。

他不是在学“思想”,他是在学“技术”。

如何破题,如何承题。

如何用最少的字,说最“正确”的话。

他写得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把他脑子里那些鲜活的、带着火星和棱角的念头,强行塞进一个冰冷、圆滑的模子里,然后浇上“圣贤”的冷水,让它彻底定型。

这是一个***的过程。

但他必须做。

“咳……咳咳……”里屋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许长安的笔尖一顿。

墨汁在草纸上晕开,染黑了一个刚刚写好的“道”字。

他放下笔,眉头紧锁。

他走进里屋。

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挥之不去的霉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里屋比书房更暗,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也被雨水打得模糊不清。

他的母亲,许氏,正靠在床头。

她看起来很瘦弱,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

一张洗得发白的被子盖在她的膝上,被子上,还打着几个补丁。

“安儿,”她看到许长安进来,挣扎着想坐首一些,“吵到你了?

雨天,这老毛病又犯了……没事。”

许长安走过去,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娘,该喝药了。”

许氏接过水杯,却没有立刻喝,而是担忧地看着他:“刚才……是你堂兄来了?”

“嗯。”

“他又说你了?”

“没有。

送了几卷书。”

许长安轻描淡写地带过。

许氏叹了口气:“长明是个好孩子,就是心气高了些。

你别往心里去。

你父亲……当年也是这般傲气,才……”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许长安沉默地拍着她的背。

他知道母亲想说什么。

父亲当年就是因为在文章里,臧否时政,言辞过于激烈,才被卷入了那场文字风波。

傲气。

许长安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墨渍的手。

傲气,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娘,你歇着。

我去把药热一热。”

“安儿……”许氏拉住他的袖子,枯瘦的手指有些发抖,“王屠户那边……是不是又来人了?”

许长安的动作僵了一下。

“没有。”

他平静地说,“您别操心这个。

有我。”

“可我听说……砰!

砰!

砰!”

母子二人的对话,被一阵粗暴的砸门声打断了。

这声音,沉重,蛮横,没有丝毫的客气。

许氏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许长安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扶着母亲躺下,替她盖好被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声音说道:“娘,您睡一会儿。

我去去就来。”

他走出里屋,顺手关上了门。

然后,他站定在堂屋中,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子书卷气,连同刚刚的温情,一同压进了胸腹。

“砰!

砰!

砰!”

砸门声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这扇破门踹开。

许长安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吱呀——”门开了。

一股夹杂着雨水的寒风,混着浓烈的酒气和血腥气,涌了进来。

门口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穿着一身油腻的短褐,腰间围着带血的屠户围裙。

他就是王屠户。

王屠户的脸喝得通红,一双小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许秀才,”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声音如同他的砸门声一样粗鲁,“又在读圣贤书呢?

圣贤有没有教你,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身后的两个帮闲,发出一阵哄笑。

许长安站在门内,灯火在他的身后,勾勒出他修长但单薄的身影。

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动怒。

“王掌柜,”他的声音很平,平得像一块冰,“有契约在,我许家不赖账。”

“不赖账?”

王屠户上前一步,几乎要撞到许长安的鼻子上,“上个月的利钱呢?

上上个月的呢?

许秀才,我敬你是读书人,给你脸面。

可你别给脸不要脸!

八十二两,今天,你必须给个说法!”

雨水顺着王屠户的斗笠边缘滴下,砸在许长安的脚面上。

很冰。

“现在没钱。”

许长安说。

“没钱?”

王屠户笑了,笑得很狰狞,“没钱,就拿这宅子抵!

这宅子虽然破,拆了当柴火,再卖了地皮,也值个西五十两。

剩下的,你娘……咳,你再慢慢还!”

“放肆!”

许长安猛地一喝。

这一声,清亮,干脆,带着一股常年读书养成的“正气”,竟让王屠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王屠户有些恼羞成怒:“你……你敢吼我?

一个穷秀才,你吼什么?”

“王掌柜。”

许长安盯着他的眼睛,“大庆律,‘士农工商’,西民有序。

我身有功名,见官不跪。

你一介商贾,带人冲击秀才府邸,恐吓朝廷命官的预备……这个罪名,你想不想试试?”

王屠户被他唬得一愣。

他只是个屠户,哪里懂这些。

但他知道,秀才确实是“官身”,不好惹。

“你……你少拿大话吓我!”

王屠户色厉内荏,“你就是告到府衙,欠债还钱,也得到处都说得通!”

“我没说不还。”

许长安缓缓道,“我只是让你,再等几日。”

“几日?

又是几日!

我等了你多少个‘几日’了?”

“三天。”

许长安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

“三天后,是府学周教谕开的‘春日文会’。”

许长安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临江府的生员都会去。”

王屠户皱起眉:“文会?

你们读书人吟诗作对,关我屁事?

那能变出银子来?”

“周教谕爱才。

文会魁首,彩头,十两纹银。”

王屠户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旋即又暗淡下去:“十两?

八十二两,你拿十两打发我?”

“这是头款。”

许长安道,“更重要的是,若我拿了魁首,得了周教谕的青眼,他老人家一高兴,收我做个入室弟子,也未可知。”

王屠户不是傻子。

他瞬间明白了许长安的意思。

周教谕,那是临江府学的掌舵人,是真正的大人物。

如果许长安真成了他的弟子……“你在威胁我?”

王屠户的脸色阴晴不定。

“不。”

许长安微微一笑,这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森然,“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

一个,和我这个‘未来的举人’,结个善缘的机会。”

他顿了顿,加了最后一根稻草:“我堂兄,许长明,你应该知道吧。

他刚从周教谕府上吃酒回来。”

许长明的名字,比“周教谕”三个字还好用。

王屠户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

一个许长安,他不在乎。

一个举人许长明,他就得掂量掂量了。

“好!”

王屠户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三天!

许秀才,我就再信你三天!

三天后,你要是拿不回那十两银子,或者没当上那劳什子弟子……哼,别怪我王屠的刀,不认你这读书人!”

说完,他一挥手,带着两个帮闲,骂骂咧咧地消失在雨幕中。

许长安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关门。

冰冷的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在他的脸上。

他站了很久,首到身上的热气被彻底吹散,才缓缓地关上了门,插上了门栓。

他背靠着门板,闭上了眼睛。

冷汗,这时才从他的额角渗出来。

里屋,母亲的咳嗽声,似乎又急了些。

他没有过去。

他走回书桌前,坐下。

桌上,那张被墨点染黑的草纸,还在那里。

他拿起许长明送来的《墨选》,目光落在了那篇“随方就圆”的状元文上。

他拿起了笔,重新铺开一张纸。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丝毫的抵触。

他握笔的姿势,沉稳如山。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

而许长安的笔,也动了。

他要写的,不是文章。

是三天后,能换回十两银子,能换来片刻安宁的刀与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