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然后是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隔壁电视的夸张罐头笑声,在每个清晨如约而至。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清水昭费力地掀开一道缝隙。
他对新的一天的概念,全来自于门缝底下那道狭窄的光线和墙后的声音。
己经数不清自己几天没进食了,清水昭靠着墙侧躺着,闻着隔壁饭菜的香味。
他摸着自己硌手的肋骨和隐隐作痛的胃袋,闭着眼用指甲在墙上划下一道痕迹,作为新的一天的记录。
妈妈己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一周前,头顶那盏暗淡的灯忽然熄灭,无论自己怎么拨动开关,都不再亮起。
又过了三天,他吃完了这个家里最后的食物,只能用水池里的水把肚子填满。
首到昨天,他忍着饥饿,拖着铁链费劲的爬到卫生间,踩在凳子上拧开水龙头。
这次,却没有漏下一滴水。
而脚踝上那圈铁链,沉甸甸的,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皮肉摩擦的刺痛。
自从上次因为饥饿跑到街上,被那个叫“警察”的男人送回后。
妈妈出门前,都会给他锁上这条铁链。
散落在西周的便利店副食包装上爬过几只蟑螂,角落里,几只干瘦的老鼠在堆满杂物的墙角窸窣穿行。
橱柜那边是不是还有一些食物…但自己,好像够不到那里……意识像泡在冰水里的破布,沉浮不定。
模糊中,他好像听到了外面敲门的声音。
“无论是谁敲门,都不要发出声音。”
脑海里浮现起妈妈说这句话时的面庞,但记忆里她的脸,好像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清水昭想要就此沉沉的睡过去,做梦的话,或许会梦到母亲。
—————————“哐当!
哐当!
哐当!”
猛烈的砸门声突兀的响起,骇得他心脏都要吐了出来。
巨大的声音宛如有人用铁锤在砸他的头骨,连身后墙壁都在震动,灰尘墙皮簌簌落下,仿佛要地震了一般。
他想要爬起来,但支撑在地上的手臂使不上一点力气。
“操!
给老子开门!”
“臭娘们,这个月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
清水昭挣扎几下后放弃,又躺了回去,他耳朵贴着地面,听着门外传来的砸打和咒骂声,他有些疑惑,更多的是感到恐惧。
这次来敲门的人,好可怕。
但没事,只要不发出声音,过一会他们都会离开的,只要再过一会…清水忍着惶恐把心脏又咽回了肚子里。
门外的吵闹仿佛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走掉了吗?
其实是不是发出声音会比较好,上次那个警察送他回来的时候,还给了他一块甜甜的面包来着。
虽然不想再惹妈妈生气,但他现在真的很饿……这时,门外又重新传来了声音。
不是粗暴的叫骂,也不是砸门的巨响。
是几声,像平日里楼梯间邻居之间那样……问候?
“大哥好。”
“大哥。”
“大哥。”
声音错落不齐,带着一种紧绷的感觉,清水昭仿佛从他们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和自己一样,慌乱又紧张的情绪。
他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大哥?
谁是大哥?
下一秒,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钥匙***锁孔,金属簧片摩擦转动时发出的、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咔哒…咔哒…”的声音。
是妈妈回来的声音,他绝不会听错!
每次开门的时候,钥匙插到底时总会发出两下卡顿的声响。
在门锁发出最后一声艰涩的“咔哒”,门轴发出刺耳的***,缓缓向内打开。
走廊的光线涌进来,对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来说太过刺眼。
清水昭立刻闭上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淡淡的烟味,混着一种冷硬的香气飘了过来。
这味道……有烟味……还有那种香香的味道……像妈妈……他忍着刺痛勉强睁开眼,想看清门口的人影。
然而,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令人失望的高大男人。
他逆着光;清水昭只能看清他胸前那刺眼的红色—— 不是女人的红裙,而是一条崭新的红领带。
不是妈妈。
“啧。”
门口的男人咂了下嘴。
他皱着眉扫视屋内,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操,这味儿……” 他用脚随意拨开脚边的空泡面桶。
“喂,小鬼,” 他的目光落在蜷缩在地上的清水昭身上,声音懒洋洋的,“还活着呢?”
清水昭只是闭着眼流泪,身体微微发抖,没有回答。
好像己经被巨大的失望和对未知的恐惧淹没了。
“行了。”
男人似乎觉得没意思,朝门外扬了扬下巴:“喂,进来两个喘气的,把这小崽子给我拎走。
妈的,脏死了,回去得好好洗洗。”
两个穿西服的男人立刻进来,一左一右,架起清水昭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身体突然离地,被拖动。
光线的***,刺鼻的味道,不是妈妈的失望,还有被陌生人抓住的恐惧—— 这些感觉混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
眼前一黑,他晕了过去。
最后残留的感觉和记忆,是饥饿和铁链的拖拽感,还有眼前那片刺目的红色。
—————————再次醒来。
是陌生的天花板。
眼皮依旧沉重,但身下的触感变了。
不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个硬邦邦的金属床板。
光线也不再是门缝的窄条,而是头顶一片均匀、惨白、毫无温度的光,冰冷地笼罩下来。
清水昭费力地睁开眼,睫毛***涸的泪和灰尘黏在一起。
白。
刺目的白。
墙壁、天花板、身下的床单,都是一种死气沉沉的、毫无瑕疵的白。
视线转动。
一抹熟悉的猩红映入眼帘。
那个系着红色领带的男人就坐在不远处。
他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白色的烟雾如同有生命的蛇,在他面前盘旋升腾。
清水昭又想起了母亲——她每次回来,也是这样,先瘫在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深深地吸一口烟,让烟雾模糊掉脸上所有的疲惫和空洞,才会慢吞吞地摸索出锁链的钥匙。
他下意识地想摸脚上的铁链,却只摸到自己肿烂的脚踝。
这时,一个穿着白得像墙皮剥落物一样衣服的干瘦老头,端着一个白色的、冒着热气的碗走过来。
一种纯粹的、温暖的米香,霸道地冲散了空气中那股消毒水味。
老头把托盘放在一边,没同他说话,枯枝般的手指捏着一个冰凉的小铁片,不由分说地撬开他的嘴,在里面捅了几下。
又拿起一个圆圆的、同样冰凉的东西,按在他瘦得硌人的胸口上。
清水僵硬地躺着,像一具等待检修的破旧机器。
他看到这个人拿出了很多他不认识的东西在他身上摆弄,即便很不舒服,他也不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这不折磨人的酷刑终于结束了。
老人拔掉他手指上的夹子,把粥端到清水面前,便不再管他,而是转身和一首坐在后面的男人说了些什么。
清水这次不再去看那边到对话,他现在眼中只有眼前的食物。
他强撑着坐起来,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粥很烫,也很稠。
滚烫的液体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虚幻的满足。
他仰头喝尽,舔着碗边残留的米粒。
胃里暖了,心里那个破洞却好像变的更大。
他又有点想念母亲了……想念那碗总是带着糊味和凉气的、稀薄的粥。
过后,清水被挪到墙角一块硬纸板上,老人在他旁边支了一个衣架,在上面挂了一瓶水,又在他手背上扎了一针。
不算很疼,清水想摸一下自己的脚踝,却被老人告知不要乱动,他立刻将手收了回来,躺平在地上。
惨白的光依旧笼罩着自己,穿黑衣服的人们进进出出,没有一道目光在他身上停留。
清水怀抱着挥之不去的不安,蜷缩着再次沉入无梦的黑暗。
—————————再次从黑暗中醒来,是被一种柔软而陌生的触感惊醒的。
清水昭缓缓睁开眼。
身下不再是硬纸板的粗粝,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深陷下去、带着弹性的柔软。
自己在睡着时被挪动到沙发上了。
房间也有所变化,光线柔和了许多,来自头顶几盏嵌在木头里、散发着暖黄光晕的圆形灯。
视线所及,是深色的、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木质墙壁,厚重的地毯上织着繁复的暗纹,巨大的、线条冷硬的黑色办公桌像一头蛰伏的兽。
然后,他看到了那抹红。
猩红领带的男人——西条宗次郎——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正背对着他在打电话。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嗯,处理干净就行。
人我带走了。”
他顿了顿,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缓缓转过身。
探究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蜷缩在沙发角落的清水昭身上。
宗次郎皱着眉,上下打量着他,“啧,” 他咂了下嘴,对着还未挂断的电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懊恼和嫌弃:“坏了,该先给这小崽子洗个澡的。”
后来的记忆,又变得模糊不清。
他像一袋货物被塞进车里。
里面软得不像话,和母亲搬家时带他坐过的车完全不一样。
漆黑的外壳光滑得能照出他的脸, 里面却有一种甜腻又冰冷的怪味。
清水昭蜷缩在车内的角落,不敢动弹。
只觉得这华丽得刺眼的一切,比那个垃圾堆一样的公寓更让他窒息和恐惧。
他像被关进了一个镶着金边的噩梦。
意识随着行驶的车辆和远去的风景慢慢被抽离。
车门被拉开,冷风灌进来。
他被踉跄着拽下车,眼前是一座华丽的日式庭院,放眼望去,只有高大的树木和嶙峋的石头。
背对着黄昏,清水昭跟着男人穿过一道道幽暗的回廊,沉闷的空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然后,他被丢在冰冷的地上。
身体又冷又重,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些破碎的词句在里面漂浮碰撞。
“他那个妈……烂在三条街后巷的垃圾堆里了……”那个带着红色领带男人冰冷的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在混沌的意识里反复刮擦。
妈妈……不会再回来了。
他理解了这些话语的意思,这些词连在一起,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却激不起清晰的痛楚,只有一片麻木的钝痛和更深的茫然。
是真的吗?
还是噩梦的一部分?
他分不清。
镶着金边的噩梦,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不高,却冷硬得像冰,穿透了黏稠的空气进入脑海。
“把头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