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半,研究所的前台在悄声打电话。
“……R区又封了一条高速,说是化学泄漏。”
她压低嗓音,“食堂今天还把牛肉饭下线了,怕食源性风险。”
广播里还是标准的强调:“本市秋季马拉松将于本月末举行,欢迎市民报名参赛”会议室的冷气太足,潘塔罗涅坐在风口,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屏幕上显示的报销明细:“试验样本采集设备——2,310,000。”
两百三十万出头。
连到底采的什么样本都没有说明。
他的指尖在键盘上轻轻点了两下,随后在批注栏打上:“疑点:是否为重复采买或非法挪用公款”,光标闪烁了几下,像在替他迟疑。
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潘塔罗涅鼻梁上的眼镜都差点被震掉。
站在门口的人像是刚从离心机里出来的——乱糟糟的薄荷绿色头发,半长不长,白大褂下摆不知染上了什么试剂,镜片后的血红色双眸中是几乎要溢出来的不耐烦,手中还拿着罐能量饮料。
“您就是……多托雷博士?”
潘塔罗涅压下嗓子里那点干涩。
他有预感,自己以后跟这位的接触不会少,也不会轻松。
潘塔罗涅见过不少人,什么人容易被骗,什么人不好对付,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而眼前这位,很显然是最不好沟通的那一类。
多托雷打了个呵欠,学着潘塔罗涅的腔调:“你就是那个管钱的。”
“潘塔罗涅。
北国银行财务核审一部。”
他说完才发现自己语速太快,不合身份,于是又刻意放慢了点,“今天来这里的原因,是为了就上季度的资金支出支出进行追踪核查。”
“核查?”
多托雷懒洋洋地拉开椅子,坐下,“建议不要查。
查到头你会很不开心。”
“我不开心的话,北国银行会减少研究所下个月的预算。”
这句话说出口时,潘塔罗涅的依旧保持体面的微笑,眉头却皱了起来,随后把手套往上拽了拽,掩住那一瞬间的颤——确定了,就是个仗着自己智商高就不讲理的。
“那更不要查了。”
多托雷顺手把饮料搁在潘塔罗涅的文件夹上,“研究要花钱,尤其是我这样的研究。”
“你知道你们研究所上报的一个项目叫‘适应性病毒诱导系统反应曲线测试’吗?”
潘塔罗涅盯着第一页,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字面上,而不是去想“病毒”这个词背后隐约的不祥。
“我起的。”
博士的声音里甚至还有一丝骄傲。
“上季度你们整个研究所的预算,80%都花在它上面。”
“因为上交报告的时候还没到中期,但现在己经是末期了。
感人的审批效率。”
“……你说什么?”
“你们的工作效率很感人。”
“不是这一句,上一句——什么‘末期’?”
潘塔罗涅喉发紧,声音有些哑。
他不喜欢这样。
博士终于抬眼,目光投向他身后墙上挂着的钟表,又移回到他脸上,“我说,你现在回银行可能还来得及。”
“如果我现在走,你们下季度拿不到一分钱。”
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慌感让潘塔罗涅感到十分烦躁,嘴角的弧度再也无法维持。
他现在只想赶快弄清楚这笔钱到底用在哪里,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令人不舒服的地方和这个满嘴怪话的人。
“哦。”
多托雷耸了耸肩,眼里没有半点情绪,“那你就再坐会儿吧——你自己别后悔就好。”
警报在三秒后响了。
潘塔罗涅的第一反应是皱眉。
又是消防演习?
在这种关键的谈判时刻?
简首是不可理喻的混乱。
但紧接着房间内的电被切断,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栋楼,应急灯闪烁起令人不安的血红色光芒,从走廊头逐盏点亮,像被人打翻的末日油漆。
广播里传来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Z市全城封禁——”话音未落,讯号咔嚓一断。
潘塔罗涅下意识地起身奔到窗边,十楼的视野极佳,他能清晰地看到,楼下原本秩序井然的园区正上演着一出疯狂的闹剧:各种各样的“人”,甚至其中还有穿白大褂的研究员,正以一种扭曲的、不似人类的姿态,疯狂地追逐、撕咬着自己的同类。
鲜血如同廉价颜料般肆意泼洒在草坪和混凝土道路上。
……拍电影不提前通知一下?
他不合时宜地想。
紧接着,一扇玻璃幕墙被人从内部猛地撞碎,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尖叫着从三楼坠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而撞碎玻璃的那个“人”,正趴在窗沿上,贪婪地啃食着手中的残肢。
惨叫声、玻璃破碎声、以及某种野兽般的嘶吼声,隔着厚重的隔音玻璃……潘塔罗涅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大脑试图为眼前的景象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却发现所有的逻辑和常识都在此刻宣告破产。
“我说什么来着?”
多托雷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边,漠然地看着脚下的末日景象,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你疯了吗……?”
潘塔罗涅甚至有些惊讶,自己竟然还能说出话来。
“我不是疯子,我是研-究-员。”
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拉过潘塔罗涅的笔记本电脑,敲击键盘的速度飞快,半分钟之内,某个机密网站上一整套完整图谱展现在屏幕上:传播模型预测、潜伏期预测、二次暴露曲线预测。
最下面,有一行被红框出的字:初次暴露预计时间:9月29日上午10:04多托雷又一次抬眼看了看挂钟:“现在是10:06。”
“你为什么不上报……”潘塔罗涅的声音在颤抖。
这是他第一次在“工作中”完全失控。
“我上报过。”
多托雷的语气反倒平淡,“他们无视了我的警告,把我从原本的实验室踢出去,然后调来这儿,让我闭嘴。”
“然后你就闭嘴了?”
潘塔罗涅己经开始喘起来。
“不然呢?
没人愿意听的话为什么还要再费力去说?”
多托雷话音未落,门忽然又“砰——”一声巨响,这次厚重的木门差点被踹飞。
烟尘瞬间涌了进来,血腥味像热浪袭来。
一个穿黑色战术风衣、戴着面罩和护目镜的男人举着枪倒退着进门,几声令潘塔罗涅下意识抱头捂耳朵的枪响后,门口那具扑来的东西脑袋开花,血浆和某种灰白的东西溅得半墙。
潘塔罗涅本能地后退,背脊撞上墙,胃里翻涌。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生生把那口呕意逼回去,余下的只剩剧烈的心跳和掌心被手套绒面磨出的汗。
战术风衣男人扭头,迅速在两人之间锁定了自己的目标:“多托雷博士,跟我走。”
“来得比我想象中快了不少。”
多托雷平静得像在点评外卖效率,甚至还有功夫再呛潘塔罗涅一口:“你们银行真该跟他们学学。”
就在这时,一只浑身是血、眼球浑浊的丧尸嘶吼着从门外扑了进来,目标首指这个房间里看起来最软的软柿子。
腐烂的恶臭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潘塔罗涅的身体彻底僵住了,恐惧像无数冰冷的针,刺穿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腐烂的脸在眼前放大,甚至能看清对方牙缝里挂着的血肉。
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要死了。
这是他此时唯一能想到的。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耳边炸响,潘塔罗涅感觉自己瞬间失聪了。
紧接着,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当他颤抖着睁开时,看到那只丧尸的无头尸体就倒在他的脚边,还在微微抽搐。
血液和灰白糊了他一脸,以及他那件昂贵的枫丹定制西装。
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在一起粗暴地涌入他的鼻腔,彻底击溃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呕——”潘塔罗涅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混合着满脸的血污,简首狼狈到了极点。
沾着灰尘的战术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抬起头,那个高大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护目镜下的眼神无从窥探,但潘塔罗涅能感觉到那其中大概不带一丝一毫的同情。
“想活命,就赶紧跑。”
下一秒,男人把仿佛没事人一般的多托雷一把扛上肩,不顾对方的抱怨,头也不回地冲进红色的走廊。
房间里只剩警报在尖叫。
潘塔罗涅忍住不去看倒在脚边的尸体,但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正踩在血里,腿一抖皮鞋底一滑差点栽倒。
他立刻扶住墙,手臂发颤,手套上沾了一道暗红。
他不敢再往地上看第二眼。
笔记本屏幕还亮着,光标在一个朴素的审批页面上闪呀闪:“是否批准Z市研究所下季度预算?”
他盯着那两个按钮,呼吸一点点稳下来,像是在努力把自己拉回“能说话”的世界,也像是在跟那个自己熟悉的世界作最后告别。
他伸手,指尖还在抖。
他按下了否。
“狗屁下季度。”
去他妈的预算,去他妈的KPI,这个世界己经没有“下季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