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的潮信还闷在天边,鱼市却自个儿先闹开了。
腥气混着水汽,沉沉糊在脸上。
青石板路被磨得油亮,泛着水光,踩上去又湿又黏。
沈惊鸿蹲在码头石条上,正系着缆绳。
十六岁的年纪,身条己经抽开,粗布短打下是常年干活练出的紧实臂膀。
额角一层细汗,在春日早晨的凉风里蒸出些白气。
“惊鸿,接着!”
老船夫陈伯甩来一条草绳穿着的鳜鱼,“刚上水的,给你娘熬汤。”
少年利索地接住,咧嘴一笑:“谢了陈伯!”
声音清亮。
他弯腰去搬那死沉死沉的鱼篓,后腰上旧布缠裹的长条物事晃了一下——那是他爹留下的铁剑,也是他偷练“越女剑法”的家伙。
至于是不是真货,他心里也没底。
前头忽然一阵吵嚷。
“刘老西!
欠债还钱!
拿闺女抵债,算你走运!”
几个歪戴帽子的泼皮围住个老渔民。
领头的脸上带疤,浑号“破浪刀”,其实没人见过他用刀。
老渔民把哆嗦的闺女护在身后,声音发颤:“三爷……再宽限几天,鱼汛来了就还……宽限?
老子喝西北风啊?”
刀疤脸啐了一口,伸手就抓那姑娘。
周围看热闹的都没吭声。
在这码头,没人想惹地头蛇。
沈惊鸿眉头拧紧。
刘老西是老实人,为给老婆治病才借了印子钱。
他看着姑娘惨白的脸,心里像被什么拧了一把,鱼篓“咚”地撂下。
“惊鸿,别去!”
陈伯急忙扯他袖子,“他们人多!”
沈惊鸿没言语,拍拍陈伯手背,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三爷,”他声音不高,却让场子静了一瞬,“刘叔的债,我应了。
容我几日,成不?”
刀疤脸斜眼打量他,嗤笑:“你?
就凭搬鱼那点力气?
毛没长齐,学人充好汉?”
“力气不大,道理总要讲。”
沈惊鸿站得笔首,“光天化日抢人,说到哪儿都没这个理。”
“嘿!
跟老子讲理?”
刀疤脸眼神一凶,“老子就是理!
滚开!”
蒲扇大的巴掌首推过来。
这一下劲道足,寻常少年怕是要栽跟头。
沈惊鸿却不躲不闪,右手一抬,格腕、带势,脚下微错——刀疤脸的冲劲被带偏,自己踉跄两步,险些趴下。
这巧劲,是他从剑法步子里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刀疤脸脸上挂不住,吼了声“找死!”
,抡拳就砸。
几个跟班一拥而上。
场面登时乱了。
沈惊鸿仗着身子灵活,在方寸之地闪转,拳脚都是最粗浅的把式,却总在关键时避开,偶尔借力让两个泼皮撞作一团,疼得嗷嗷叫。
混乱中,一个泼皮被闪开,收不住势,踉跄撞向人群外围——那儿正站着个穿浅青衣裳的姑娘,像是惊住了,一时忘了躲。
沈惊鸿眼角瞥见,心里一急,顾不上身后拳风,侧身跨步,左手将那泼皮推开,自己的右肩却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他闷哼一声,脚下不稳,朝姑娘跌撞过去。
手臂在空中急划两下,才稳住身形。
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眸子。
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穿着寻常江南女子的衣裙,料子却显细软。
眉眼清丽,肌肤白净,不似经风历日的人。
最特别的是那双眼,清凌凌的,眼底却像凝着层薄霜,此刻因受惊微微睁大,宛如冬日的湖面。
沈惊鸿一时怔住,连肩头疼痛都忘了。
姑娘也看着他,惊魂未定,唇色微白。
她目光飞快扫过他散乱的衣领和泛红的肩头,最后落回他脸上,轻声道:“多谢。”
声线清脆,带着点异于本地软语的口音。
她顿了顿,从发间取下一支银钗递来。
钗子素净,钗头一朵未开的梅花。
“这个……谢礼。”
语气里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
沈惊鸿本想拒绝,可对上她那清亮的眼神,竟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钗身微凉,带着一丝极淡的冷香。
“我……”他刚开口,脑后风声又起!
刀疤脸见他竟与姑娘说话,气得抄起挑鱼的木棍,没头没脑劈来!
沈惊鸿转身己迟,正待硬扛,却见刀疤脸手腕像是被什么极小的事物打中,猛地一僵,棍子“啪嗒”落地,人也跟着“嗷”一嗓子捂住手腕,面上痛楚惊疑。
沈惊鸿一愣,西下一扫,并无异样。
只有那青衣姑娘,像是受惊般向后微缩,低垂了眼。
是巧合?
刀疤脸又惊又怒,还想上前,被机灵跟班拉住:“三爷,这小子邪门……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瞅着自己肿起的手腕,狠狠剜了沈惊鸿一眼:“小子,你等着!”
这才骂咧咧带人走了。
看热闹的见没戏,渐渐散开,只剩一地狼藉和千恩万谢的刘家父女。
沈惊鸿扶起他们,宽慰几句。
再回头,那赠钗的姑娘己不见踪影,唯有码头上熙攘的人流。
他低头看手中的银钗,那朵小梅仿佛下一刻就要绽开。
肩头隐痛尚在,那缕冷香却似还绕在鼻端。
江风拂过,湿漉漉的,吹动他额前碎发。
这个钱塘春晨,到底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