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子深处的胡三爷,是咱这儿最邪性的出马仙。
他堂口供的不是狐黄白柳灰,而是一尊谁也没见过的黑脸长牙神像。
那夜屯子首富李老棍暴毙,浑身精血被吸干,胸口却放着三摞崭新红票。
我亲眼看见李老棍的魂魄在堂口跪着给黑脸神像点烟。
胡三爷呷了口旱烟:“别瞅了,这是他上辈子欠俺的。”
“等俺收够九十九个债主,就能把俺那被镇在山海关下的苦命闺女救出来。”
****************************************************************************************黑土垄沟子还没完全化透,残雪像癞皮狗的瘢痕,东一块西一块黏在黑褐色的泥地里。
风一过,老林子呜呜咽咽,卷起地上的纸钱灰,打着旋儿往人裤腿里钻。
屯子东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人影幢幢,压低的交谈声像夏日坟场边的蚊蚋,嗡嗡响,却听不真切。
李老棍死了。
不是寻常的死法。
是暴毙,死在自家热炕头上,可浑身的血像是被什么东西咂摸干净了,只剩下一层灰败的皮紧紧包着粗大的骨头架子,眼窝深陷,嘴巴惊恐地张着,能塞进一个拳头。
怪的是,他胸口整整齐齐码着三摞红票子,崭新,扎眼,带着油墨的腥气,压在那干瘪的躯壳上。
“让让,让让!”
村支书赵卫国拨开人群,头皮一阵发麻。
他身后跟着的是刚分来派出所没半年的小警察王岩,小伙子脸白得跟纸似的,强忍着胃里的翻腾。
“都别围观了!
有什么好看的!
散了散了!”
赵卫国挥着手,声音干巴,没什么力道。
这场景,邪性,由不得人不心里头发毛。
王岩蹲下身,戴着白手套的手小心翼翼捏起一张红票,对着光看。
“支书,这钱……真的,都是真钱。”
赵卫国喉咙发干,眼神往屯子北头那片最密的老林子瞟了瞟,“这事儿……怕是得请胡三爷来看看。”
“胡三爷?”
王岩皱眉,他是个唯物主义者,这套封建迷信让他本能地排斥。
“咱这儿……最厉害的出马仙。”
赵卫国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或者说,恐惧。
——————————————————————————————————————————————胡三爷的堂口,不在屯子里,孤零零杵在老林子边缘,一座低矮的土坯房,屋顶上枯草长得比人都高。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香火、陈旧灰尘和某种若有若无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
堂屋里光线晦暗,只有神龛前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不定,把墙壁上晃动的影子拉得奇形怪状。
神龛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暗红色的布,下面盖着的物事轮廓嶙峋。
龛前没有寻常可见的狐仙、黄仙牌位,只摆着一只磨得油光锃亮的铜香炉,里面积着厚厚的香灰。
胡三爷就坐在神龛旁的阴影里,佝偻着背,穿着一件分不清原本颜色的旧棉袄,手里拿着一杆长长的烟袋锅子。
他脸上皱纹沟壑纵横,像老树的树皮,一双眼睛却亮得瘆人,看过来的时候,像是能首接剜进人心里去。
“为了李老棍的事?”
他没抬头,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三爷,您圣明。”
赵卫国赶紧上前,赔着小心,“死得太邪乎了,还有那钱……屯里人都心慌。”
王岩站在门口,不适应这屋里的气味和压抑,他打量着神龛,那红布盖着的东西,隐隐透出一股让他极不舒服的感觉。
胡三爷慢悠悠地往烟袋锅子里塞着烟丝,划着火柴,噗一声点燃。
辛辣的旱烟味暂时压过了那股怪异的腥气。
“李老棍啊……”他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烟雾在油灯光晕里扭曲,“他欠俺的。”
“欠您的?”
王岩忍不住开口,声音在这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突兀,“欠钱?
那也不至于……”胡三爷抬起眼皮,那目光冰碴子似的刮过王岩的脸,小警察后半句话硬生生噎了回去。
“欠啥?”
胡三爷嗤笑一声,声音干涩,“欠的是命,是运,是下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他拿烟袋锅子虚指了指那盖着红布的神龛。
“俺家老仙儿,认得他。”
话音刚落,王岩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使劲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眼花了。
就在那神龛前,油灯光芒摇曳的阴影里,似乎……似乎突兀地多了一个跪着的人影!
轮廓模糊,透明得像一层水汽,但那张脸——惨白,扭曲,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哀求,分明就是李老棍!
那李老棍的鬼魂,正双手颤抖着,捧着一支虚幻的、燃烧着的烟卷,哆哆嗦嗦地伸向红布盖着的神像下方。
那动作,充满了仪式般的虔诚和深入骨髓的战栗。
王岩汗毛倒竖,一股凉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撞在了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胡三爷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呷了一口旱烟,平淡无奇地说:“别瞅了,小警察。
看见了就当没看见。
这是他上辈子欠俺的。”
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皱纹仿佛活了过来,在明暗交错间蠕动。
“等俺收够九十九个像他这样的债主,”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铁石般的冰冷和决心,“就能把俺那苦命的闺女,从山海关底下……救出来。”
“九十九个……债主?”
赵卫国腿肚子都有些转筋,声音发颤,“三爷,这……这……”胡三爷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
油灯的火苗又猛地跳动了几下,神龛前,李老棍那虚幻的魂魄点烟的动作越发急促,脸上的哀求几乎要溢出来。
而那红布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满意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王岩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在这东北老林子边缘的诡异堂口里,被那跪着点烟的鬼魂和胡三爷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砸得粉碎。
屋外,老林子的风声更紧了,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
那盖着红布的黑脸长牙神像,在跳跃的灯火阴影里,轮廓似乎更加清晰,也更加狰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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