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老城区安静得能听见电线杆的嗡鸣。
袁一凡把车停在巷口的梧桐树下,行李箱滚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惊亮了二楼的声控灯。
他抬头看见父母家厨房窗口透出的暖光,母亲张桂兰的身影正在窗帘后晃动——这个时间,她通常还在收拾厨房。
防盗门打开时带出电视新闻的余音。
袁德山握着遥控器站在玄关,老花镜滑到鼻梁中段:“一凡?
你不是出差了吗?”
张桂兰擦着手从厨房追出来,围裙上沾着水渍:“怎么回事?
思语呢?”
她探头往儿子身后张望,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缘。
袁一凡靠在门框上,行李箱的重量突然变得难以承受。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砂石:“妈,我没出差...”话音未落就偏过头,视线模糊地落在鞋柜上那双属于他的棉拖鞋上。
拖鞋洗得发白,却依旧保持着五年前刚搬进来时的摆放角度。
袁德山默默接过行李箱,布满老茧的手在儿子肩头按了按:“先进来。”
“思语在车里睡着。”
袁一凡深吸一口气,转身下楼时听见母亲压抑的抽气声。
他知道父母在交换眼神,那些担忧的讯号像蛛网缠绕在脊背上。
儿童安全座椅里的袁思语蜷成小小一团,怀抱着他出差时常带的棕色小熊玩偶。
月光淌过她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阴影。
当他把女儿连同毯子一起抱出时,小姑娘在睡梦中呓语:“妈妈要乖...”这句话像淬毒的针扎进心口。
他想起上个月女儿发烧那夜,肖珂云也是用同样轻柔的语调哄着孩子,转头却给边晨东发语音:“小丫头真烦人,发烧也不挑时候”。
二楼窗口,张桂兰己经收拾好客房。
新换的碎花床单还带着樟脑丸的气息,枕巾是肖珂云去年春节买的真丝材质——她当时笑着说爸妈该享受些好的。
“孩子给我吧。”
母亲伸手要接,袁一凡却侧身避开。
他小心翼翼将女儿放在床中央,动作轻得像在安置易碎的琉璃。
当指尖触到孩子额前细软的绒毛时,白天在客厅看到的画面突然闪现——那些散落的衣物,那些暖昧的痕迹,险些就要污染这片纯净的睡颜。
张桂兰端来温水时,正看见儿子用指腹轻抚孙女蹙起的眉头。
她把玻璃杯放在床头柜上,水纹晃动映着天花板上的裂纹。
“是不是和珂云闹别扭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什么,“夫妻没有隔夜仇,明天妈陪你去接她...”袁一凡摇头,玻璃杯壁的温热反而让他手心发冷。
客房墙面上还挂着思语周岁时的全家福,照片里肖珂云笑靥如花地靠在他肩头,如今看来每道弧度都是讽刺。
“你说话呀!”
张桂兰急得去扯他袖口,“是不是她那个妈又作妖?
还是她弟弟又来要钱?”
袁德山端着果盘站在门口,苹果削得坑坑洼洼——这是退休老机械厂工人拿锉刀的手,此刻却连水果刀都握不稳。
“让我静一静。”
袁一凡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裂缝里挤出来。
他看见父母交换眼神时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上个月母亲做手术时,肖珂云说要去陪闺蜜挑生日礼物。
后来他在边晨东朋友圈看到景区民宿的定位,时间正好重合。
张桂兰红着眼圈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传来老两口压抑的争执:“肯定又是肖家那些破事...你少说两句,没看孩子难受成那样?”
袁一凡俯身给女儿掖被角,真丝布料滑过指腹的触感让他猛地缩回手——太像白天触碰过的,那条落在沙发缝里的蕾丝***。
思语在睡梦中翻身,小手无意识地抓挠颈侧。
他轻轻握住那只软乎乎的手掌,孩子立即安静下来,嘴角扬起甜甜的弧度。
这个下意识的安抚动作,还是肖珂云怀孕时手把手教他的。
当时她握着他的手指放在隆起的腹壁上,笑着说:“以后宝宝哭闹,你就这样轻轻握着她的手。”
月光缓缓爬过相框玻璃,在肖珂云微笑的唇边投下阴影。
袁一凡伸手扣倒相框,木框与桌面碰撞的轻响惊动了门外偷听的父母。
袁德山推门进来,手里拎着半瓶白酒:“陪爸喝两杯?”
阳台上晾着母亲手洗的衣物,洗衣粉的清香与父亲身上的烟草味交织。
两个男人靠在栏杆上,看远处新城区璀璨的灯火——其中某栋楼里,有他亲手布置的婚房。
“当年我跟你妈闹离婚,你也这么大。”
袁德山忽然开口,酒液在玻璃杯里晃出涟漪,“为的是她总偷偷给娘家寄钱。”
袁一凡握紧酒杯,想起上季度肖珂云刷他的副卡给岳母买金镯子,发票金额相当于他大半个月工资。
“后来怎么没离?”
“她抱着你跪在机械厂门口,说孩子不能没妈。”
老父亲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剧烈滚动,“现在想想,若是当初离了...”未尽之语消散在夜风里。
袁一凡望着老城区斑驳的墙皮,忽然听见客房里传来女儿带着哭腔的梦呓:“爸爸别走...”他冲回房间时,思语正抱着小熊玩偶抽泣。
孩子泪眼朦胧地望着他,软糯的嗓音里带着恐惧:“我梦见爸爸妈妈在打架...”袁一凡将女儿连人带玩偶拥进怀里,真丝枕巾迅速洇开深色水迹。
他感受到怀中小小身体的颤抖,想起白天肖珂云跪地哀求时,指甲上鲜艳的蔻丹像凝固的血。
张桂兰端着热牛奶站在门口,灯光下儿子颤抖的脊背让她想起三十年前。
那时她也是这样抱着哭泣的丈夫,看窗外梧桐树影摇晃如同命运的爪牙。
当思语重新熟睡,袁一凡轻轻带上门。
客厅里父母并排坐在老式沙发上,像两尊守夜的雕塑。
他看见母亲手边摊开着相册,最新那页是去年生日时,肖珂云笑着喂他吃蛋糕的画面。
“我先休息。”
他走向客房,在关门时听见母亲压抑的哭声。
门板隔绝了外界,却隔不断墙面上那道细缝——那是思语学走路时撞坏的,肖珂云当时心疼地念叨要找师傅修补。
如今裂缝依旧,修补的人却再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