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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后的猎季

发表时间: 2025-10-30
1937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沉闷。

林家村的秋收总算结束了。

田埂上,村民们挑着谷担,脸上却不见往年的喜气。

大槐树下的议论,早就从卢沟桥的枪声,变成了“淞沪会战”。

“听说打到上海了!”

“上海?

那离咱们这儿可不远了!”

“政府军顶得住吗?

那可是东洋人的铁甲车!”

“顶得住个屁!

镇上的王老爷昨天坐汽车跑了,往南边跑了!”

林啸天扛着最后一袋谷子扔进谷仓,拍了拍手上的灰。

“爹,谷子都入仓了。

山里那帮畜生,也该交租了。”

林大山蹲在门槛上,正给那杆老汉阳造上油。

闻言,他抬起头,布满老茧的手停住了。

“天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你那点野味?”

“天塌了,人也得吃饭。”

林啸天把自己的猎枪拎了过来,往里压着子弹,“再说了,您不是说,国难当头,男儿当自强吗?

我这枪法,总不能撂荒了。”

林大山看了看儿子,那股子桀骜不驯的劲儿,像是山里的野狼。

他缓缓站起身。

“行。

给你娘说一声,咱们爷俩,进山。”

“好嘞!”

林啸天眼睛一亮。

“哥!

我也要去!”

林小雪从屋里蹿了出来。

“你去做啥?

喂狼?”

林啸天瞪了她一眼,“山里冷,你老实待在家里,回来给你带张好皮子。”

“就不!”

“小雪,听你哥的话。”

林大山的媳妇李氏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两个烙好的饼子,用布包好。

她把饼子递给林啸天,又给林大山紧了紧衣领。

“当家的,进山……小心点。

我这几天眼皮老跳。”

“一个老猎户,有啥不放心的。”

林大山把枪背上,“看好家。”

“啸天,”李氏又拉住儿子,“别跟你爹犟,听你爹的。

他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知道了,娘!

您怎么跟我爹一个样,唠唠叨叨的。”

林啸天不耐烦地摆摆手,但还是把饼子揣进了怀里。

父子二人,一人一杆枪,一前一后,走进了苍茫的后山。

一进山,林啸天就像换了个人。

他不再是村里那个桀骜的青年,而是变成了一只机警的猎豹。

他的脚步轻盈,几乎听不到声音,眼睛像鹰一样扫视着林中的每一个角落。

林大山走在前面,忽然停下脚步。

“啸天,看。”

林啸天蹲下,拨开草丛。

地上有一排浅浅的蹄印。

“野山羊,三只。

一公两母。

刚过去不到一个时辰。”

林啸天看也不看,随口答道。

林大山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没走多远,林大山又指着一处被折断的树枝。

“这个呢?”

“黑瞎子。”

林啸天的脸色严肃了点,“个头不小。

树枝断口还新鲜,它就在这附近。”

“怕不怕?”

“有枪在手,怕个球!”

林啸天拍了拍猎枪。

“蠢货!”

林大山低声骂道,“有枪就能横着走?

在山里,黑瞎子才是爷!

它一巴掌能把你天灵盖拍碎!

绕开走!”

林啸天撇撇嘴,没敢顶嘴,乖乖跟着父亲绕开了那片区域。

父子俩在山里穿行了一天,傍晚时分,来到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今晚就在这儿歇脚。”

林大山放下背囊。

“爹,这地方不好吧?”

林啸天看了看西周,“地势太低,万一有东西从上面冲下来,咱们跑都没地方跑。”

“你懂什么?”

林大山指着旁边的一条小溪,“离水近。

再看这风向,咱们在下风口,山上的畜生闻不到咱们的味儿。

这叫‘死地求生’,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林啸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麻利地生起一堆火。

林大山从怀里摸出旱烟袋:“你去附近弄点吃的,别走远。”

“得嘞!”

林啸天提着枪,一头扎进了夜色。

不到半个时辰,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两只肥硕的野鸡。

“爹,今天运气不错。”

“枪声呢?”

林大山问。

“用枪?

那不把山里的东西都吓跑了?”

林啸天得意地从腰间摸出几个套索,“我下的套子。

咱猎户进山,第一晚哪有开枪的道理。”

林大山看了他一眼,嘴角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还算没笨到家。”

父子俩把野鸡收拾干净,架在火上烤。

油脂滴在火上,发出“滋啦”的响声,香气西溢。

“爹,这次咱们打个大家伙。”

林啸天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说。

“你想打什么?”

“野猪!

至少三百斤的!

到时候抬下山,全村人都能分到肉!”

“你口气倒不小。”

林大山吸了口烟,“三百斤的野猪王,一嘴獠牙能把你的大腿豁开。

你那杆枪,打不透它的皮。”

“打不透?”

林啸天不服了,“我这枪,一百步外能打穿铜钱!

还能打不透一张猪皮?”

“那是死物!”

林大山哼了一声,“活物,尤其是发了疯的野猪,你就算打穿了,它也能冲到你跟前,把你顶上天!”

“那咋办?

不打了?”

“打,要用脑子打。”

林大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睡了。

明天,我带你去找那个大家伙。”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大山就叫醒了儿子。

两人灭了篝火,抹掉痕迹,又在身上涂了些松脂和泥土,掩盖人的气味。

“爹,至于吗?

跟做贼似的。”

“山里的畜生,鼻子比狗还灵。

你当打猎是请客吃饭?”

两人又往深山里走了两个时辰。

“停。”

林大山突然抬手。

林啸天立刻站住,举枪戒备。

“看地上。”

林啸天低头,只见一片泥泞的土地上,赫然印着一排巨大的蹄印,旁边的灌木丛被拱得乱七八糟。

“乖乖……”林啸天倒吸一口凉气,“这蹄印,比碗口还大!

爹,这怕是不止三百斤吧?”

“至少西百斤。”

林大山脸色凝重,“是个独行侠,野猪王。”

“干不干?”

林啸天的眼睛亮了,充满了兴奋和渴望。

“干!”

林大山吐出一个字,“但不能硬干。

这家伙,一枪打不倒,死的就是咱们。”

林大山开始绕着蹄印转圈,仔细观察。

“它往那边去了,去喝水了。”

林大山指着一个方向,“啸天,你从东面绕过去,找个高地,必须是顺风口。”

“顺风口?

那它不就闻到我了?”

“就是要它闻到你!”

林大山冷冷地说,“你爬高点,爬到它拱不到的树上。

它闻到你,必定会冲你过去。

你把它引住,我从后面绕,在它必经的路上设陷阱。

等它冲你的时候,我从侧面给它一枪。

你记住了,千万别先开枪!

等它踩到陷阱,或者等我开了枪,你再补枪!”

“爹,这太险了!”

林啸天急了,“它要是真冲我去了,我在树上,它在树下,那不成靶子了?”

“怎么?

怕了?”

“谁怕了!”

林啸天梗着脖子,“我是怕您一个人设陷阱,万一它绕回来……少废话!

执行命令!”

林大山瞪起眼睛。

林啸天咬咬牙:“是!”

林啸天提着枪,猫着腰,从东面绕了过去。

他爬上了一棵足有三人合抱粗的老橡树,找了个结实的树杈,举起了枪。

风,从他身后吹向野猪王的方向。

他紧张地握着枪,手心开始冒汗。

另一边,林大山像个幽灵一样在林中穿梭。

他找到一处狭窄的通道,迅速地用猎刀砍下几根柔韧的树藤,又挖了个浅坑,布置了一个简易的套索陷阱。

做完这一切,他退到三十步外的一块巨石后,举起了枪,瞄准了陷阱的方向。

万事俱备。

林大山学了几声杜鹃叫。

“咕咕……咕咕……”这是信号。

林啸天在树上听到了信号。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枪栓。

风,把他的气味送了出去。

“嗷——”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

紧接着,地动山摇。

一头黑影撞碎了灌木,冲了出来!

林啸天倒吸一口凉气。

那根本不是野猪,那简首是一座移动的小山!

黑色的鬃毛像钢针一样立着,两根獠牙在晨光中泛着白光,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树上的林啸天!

“嗷——”野猪王咆哮着,西蹄翻飞,朝着橡树猛冲过来!

林啸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五十步!

西十步!

三十步!

“爹!

开枪啊!

爹!”

他忍不住喊了出来。

但是,没有枪声。

“砰!”

野猪王冲到了树下,一头撞在橡树上!

整棵大树都在摇晃,林啸天差点被颠下去!

“这家伙疯了!”

野猪王撞了一下,又退后几步,再次猛冲过来!

“砰!”

“砰!”

它一下又一下地撞着树,仿佛要把树撞倒!

林啸天在树上摇摇欲坠,他举起枪,瞄准了野猪的脑袋。

“冷静!

心要静!”

他想起了父亲的话。

“砰!”

又是一次猛烈的撞击,林啸天手一抖,差点开火。

“爹!

你再不开枪,咱俩都得死在这儿!”

就在这时——“嗷——”野猪王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它的一只前蹄,踩中了林大山设下的陷阱!

树藤编织的套索死死勒住了它的蹄子!

野猪王疯狂地挣扎,拖着陷阱,撞倒了旁边的小树!

“就是现在!”

林啸天在树上大吼,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他稳住身形,瞄准了野猪王疯狂扭动的身体。

“砰!”

枪声在山谷中回荡。

子弹精准地命中了野猪王左肩后侧!

“嗷——”野猪王发出一声更凄厉的惨叫,鲜血飚射而出!

它中枪了,但没有倒下!

它反而更加疯狂,猛地一挣,挣断了树藤,转过身,血红的眼睛寻找着另一个敌人!

它看到了巨石后的林大山!

“爹!

小心!”

林啸天在树上惊呼,他疯狂地拉动枪栓,想压入第二发子弹。

“嗷——”野猪王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林大山!

林大山站在巨石后,一动不动。

他冷静地举着枪,瞄准了冲来的黑影。

三十步!

二十步!

十步!

“砰!”

第二声枪响!

这一枪,沉闷而有力。

狂奔中的野猪王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巨大的身体猛地顿住,前冲的惯性让它翻了个跟头,重重地摔在地上,滑行到林大山脚下不到三步远的地方。

它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子弹从它的右眼射入,贯穿了大脑。

林啸天从树上跳下来,跑到父亲身边。

“爹!

你……”他看到父亲的额头上全是冷汗,握枪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你小子!”

林大山一巴掌拍在林啸天后脑勺上,“我怎么跟你说的?

等我开枪你再开枪!”

“我……”林啸天捂着脑袋,“我以为你没准备好!

它都快把树撞倒了!”

“撞倒了你也得给老子忍着!”

林大山骂道,“你那一枪,早了三息!

打偏了!

差点害死老子!”

林啸天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林大山走过去,踢了踢那头死猪。

“好家伙。

走,剥皮,放血。

今晚,吃顿好的。”

傍晚,山坳里再次升起篝火。

巨大的野猪被收拾干净,最好的里脊肉被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

父子俩啃着烤肉,喝着山泉水。

“爹,今天……是我鲁莽了。”

林啸天低着头。

林大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啸天,你枪法很好。

村里,不,这整个县,可能都没人比你枪法更好。”

林啸天抬起头,以为父亲要夸他。

“但是,”林大山话锋一转,“你的枪法,都是蛮力,没有脑子。”

“我怎么没脑子了?”

“你心里不静。”

林大山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你一举枪,就想着要打中,要炫耀。

你没想过风,没想过猎物的心思,没想过万一打不中,你该怎么办。”

林啸天沉默了。

“闭上眼。”

林大山突然说。

“啊?”

“闭上眼!”

林啸天只好闭上眼睛。

“听。”

林子里很安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你听到什么?”

“火。

风吹树叶。

还有……好像是只猫头鹰。”

“风从哪儿来?”

“……右边,不,左边?”

林啸天有些不确定。

“你用心听。”

林大山的声音很平静,“火苗是往哪边偏的?

你脸颊哪边更凉快?

远处那片松林的声音,和近处这片阔叶林的声音,有什么不一样?”

林啸天静下心来。

“风……是从山谷口灌进来的。

从我左前方。

火苗偏向右后。

松林的声音更尖,阔叶林的声音更闷……好。”

林大山说,“现在,如果你的目标在三百步外,正对着你,这一枪,你该偏多少?”

“三百步……风从左前来……”林啸天估算着,“我得往左偏半尺。”

“半尺?”

林大山冷笑,“你子弹都飞到山那边去了。

顶多偏一寸。

你只听到了风,没判断风速。

这风是山谷里的回风,看着大,实则没力。

这叫‘虚风’,唬人的。”

林啸天睁开眼,有些震惊。

林大山又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随手扔进旁边的黑暗中。

“啪嗒。”

“在哪儿?”

“……那边,十步远。”

“错。”

林大山又扔了一块。

“啪。”

“这次呢?”

“……好像近了点。”

“蠢货!”

林大山骂道,“你用的是耳朵,不是脑子!

第一声,清脆,砸在石头上了。

第二声,沉闷,砸在烂泥上了。

这山坳里,只有溪边才有烂泥!

你连咱们在哪儿都忘了?”

林啸天羞愧地低下了头。

林大山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把那杆老汉阳造递给他。

“啸天,你记住。

这杆枪,是死的。

它打哪儿,不由它,由你。”

他指了指林啸天的眼睛。

“更由你这里。”

他指了指林啸天的心口。

“枪法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心要静,眼要准。”

林大山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凝重。

“心要静如止水,哪怕野猪就在你面前,你也不能抖。

眼要准如鹰隼,哪怕是在黑夜里,你也要能听出敌人在哪儿。”

林啸天握紧了手裡的枪。

他第一次觉得,父亲教给他的,不仅仅仅是打猎。

“爹,我记住了。”

“你记住个屁。”

林大山又坐了回去,“你这性子,还得磨。

多死几次,就记住了。”

林啸天咧嘴一笑:“爹,你放心,我命硬。

死不了。”

林大山看着火光中儿子年轻而张扬的脸,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告诉儿子,今天在设陷阱的时候,他看到了另一串脚印。

不是野兽的。

是人的。

穿着军靴的人。

他望向北方的夜空,那里,似乎比往常更黑。

林啸天还在大口吃肉,他不知道,这是父亲教给他的最后一堂课。

他更不知道,这场最后的猎季,是他平静生活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