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后半夜,杜清漪基本没合眼。
脑子里总晃着那只从背后伸过来的手,带着股子狠劲,还有跟着来的失重感、冰水里的窒息——每想一回,心就揪紧一次,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
这不是她的记忆,却是这具身子攒下的、最深的怕。
她不再是站在外头看热闹的林知意了,是真真切切困在这局里、小命差点被人捏碎的杜清漪。
这念头跟把冰锥子似的,戳在后心上,哪还睡得着。
天刚蒙蒙亮,窗外早起的鸟儿就“叽叽喳喳”叫开了,脆生生的,满是活气,跟屋里这沉得压人的气氛一点不搭。
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林婉儿起来了,正轻手轻脚地备着洗漱的东西。
杜清漪闭眼,深吸口气,再慢慢吐出来。
把那些惊惶、糊涂,还有林知意那点舍不得,全往肚子里按。
这时候软下来可不行,得赶紧把自己武装起来。
林婉儿端着温水进来,小心翼翼撩开纱帐,就见小姐靠在床头,脸还是白的,但眼神不像昨天那么空了,带着点静气,像是刚遭过事儿的累,又透着点亮。
“小姐,您醒啦?
不多睡会儿?”
婉儿把铜盆搁架子上,关切地问。
“够了。”
杜清漪嗓子还有点哑,试着动了动脖子,后脑勺还闷疼,但比昨天强些,“扶我起来洗洗吧。”
“哎。”
婉儿赶紧上前,小心扶她起来,走到梳妆台前。
坐在那面模糊的鸾鸟铜镜前,杜清漪才算真见着“自己”的模样。
镜里的姑娘十六七岁,眉眼小巧精致,自带股子书卷气的清雅,就是脸太白,嘴唇没血色,眼底还有淡淡的青影,倒添了几分让人瞧着心疼的弱劲儿。
这张脸,她全然陌生,却注定要跟它绑一辈子了。
婉儿手脚麻利地帮她擦脸、漱口,拿把精巧的黄杨木梳子,避开后脑勺的伤,慢慢梳着长发。
“小姐,今儿梳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成不?
清爽,也扯不着伤口。”
婉儿轻声问。
“你看着弄吧。”
杜清漪哪懂这些发髻名儿,全托给婉儿了。
她借着镜子,瞧着婉儿专注又熟稔的样子,还有眼里那点实实在在的担心。
这丫鬟,眼下是唯一明着跟她站一边的。
“婉儿,”她忽然开口,声儿平平的,“我落水那天,除了母亲和玉柔妹妹,花园里还有别人吗?”
梳头的手顿了一下。
婉儿从镜里看她一眼,眼神有点飘,低下头,声儿也低了些:“那天……奴婢记得,除了夫人和二小姐,好像……好像柳姨娘身边的春桃姐姐在附近摘花……还有,打扫花园东南角的两个粗使婆子……”她停了停,像是使劲在想,又补了句:“不过,小姐您当时站的地方靠假山,偏了点,具体谁在近处……奴婢那会儿正被夫人叫去问话,没在您身边,实在……实在说不清。”
春桃?
柳姨娘的贴身丫鬟?
粗使婆子?
信息太少,还都模模糊糊的。
杜清漪没再问,怕惊动了什么。
就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二)洗漱完,吃了点清淡的早饭,杜清漪就让婉儿扶着,去杜周氏住的正院“锦瑟堂”请安。
这是大家闺秀天天得做的事,就算她“忘了事儿”,规矩也不能少。
再说,她也想借着这机会,多瞧瞧这家里的人,尤其是那位“母亲”。
锦瑟堂里,香烧得正旺,摆设比她那漪澜苑更讲究、更庄重。
杜周氏己经坐在主位的软榻上,听着个管家模样的妇人回话。
见杜清漪进来,立马让那人退了,脸上堆起温柔的笑,可眼里的关切和那点藏不住的打量还在。
“清漪来了?
快,到娘身边坐。
头还疼不?
怎么不再歇会儿?”
杜周氏拉过她的手,让她坐自己旁边的绣墩上,眼睛在她脸上来回看。
“谢母亲关心,女儿好多了。”
杜清漪垂下眼,装得乖巧温顺,声儿还带着点弱,“规矩不能废,女儿该来给母亲请安的。”
杜周氏听了,眼里闪过点欣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还记着规矩。
只是你现在身子要紧,这些虚礼,往后先放放。”
正说着,门外传来环佩响,杜玉柔带着股香风走进来。
她今儿穿了件嫩鹅黄色的襦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插着新鲜的玉兰花,瞧着鲜亮动人。
“女儿给母亲请安。”
杜玉柔规规矩矩行了礼,看杜清漪时,立马换上担心的样儿,“姐姐今儿气色好像好点了?
就是脸还是太白,可得好好养着。”
她说着,自然地坐到杜周氏另一边的绣墩上,亲昵地挽住杜周氏的胳膊,熟门熟路的。
杜清漪看在眼里,心里门儿清,这位庶妹在母亲跟前,最会装姐妹情深,还会卖乖讨喜。
“劳妹妹挂心了。”
杜清漪微微点头,没多话。
杜周氏看着俩女儿,一个柔静,一个娇俏,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可跟着又叹口气:“看你们姐妹和睦,娘就放心了。
清漪,你现在忘了旧事也好,那些不开心的,过去了就过去了。
玉柔,你姐姐身子不方便,你平日里多去陪陪她,说说话解解闷,别再跟以前似的孩子气,惹你姐姐生气。”
杜玉柔嘟着嘴撒娇:“母亲~女儿啥时候惹姐姐生气了?
以前不过是姐妹闹着玩嘛。
如今姐姐病着,女儿疼还来不及呢!”
她转向杜清漪,笑得甜滋滋的,“姐姐,是吧?”
杜清漪抬起眼,迎上她那看着纯纯的目光,浅浅一笑,笑意却没到眼里:“妹妹有心了。”
她这平淡淡的反应,让杜玉柔准备好的话卡了壳,跟着又跟没事人似的转过头,跟杜周氏说昨天闺学里的趣事,逗得杜周氏首笑。
杜清漪安安静***在旁边,跟个局外人似的,看着这娘俩热乎的样子,心里头却在琢磨。
杜周氏对杜玉柔的疼不像装的,杜玉柔也特会在母亲跟前扮乖女儿。
那她昨天那几句像是“无心”的挑拨,到底是自己想的,还是……有别的来头?
(三)在锦瑟堂坐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杜周氏就体贴地让杜清漪回去歇着。
杜玉柔也跟着告退。
姐妹俩并排走在回廊下,气氛有点怪。
“姐姐,”杜玉柔忽然开口,声儿不高,带着点试探,“你昨天……想起点啥没?”
杜清漪脚步没停,看着前头被晨光描了层金边的飞檐,语气淡淡的:“妹妹希望我想起啥?”
杜玉柔被她问得一愣,顿了顿才勉强笑道:“姐姐这话说的,妹妹当然盼着你早点好起来,啥都记起来才好。”
“是吗?”
杜清漪侧过头看她,眼神清亮亮的,像能钻到人心里去,“可我总觉得,有些事,忘了说不定更好。
妹妹觉得呢?”
杜玉柔脸上的笑僵了僵,袖子里的手指头不自觉地蜷了蜷。
她总觉得,这失忆后的姐姐,看着软乎乎的,可那眼神,偶尔扫过来时,能让她心里发毛。
“姐姐……说得是。”
她低下头,藏起眼里一闪而过的慌,加快了脚步,“妹妹想起闺学的功课还没做,先走一步了。”
看着杜玉柔几乎是逃似的背影,杜清漪眼里闪过点冷意。
看来,这位庶妹,心里头确实有事。
回了漪澜苑,杜清漪没立马歇着,只说“躺久了闷得慌”,让婉儿扶着在院子里慢慢溜达。
她得认认这以后可能要住很久的地方,也想瞅瞅记忆里那个“出事的地方”。
漪澜苑是个独立的小院,有正房、东西厢房和小厨房,院里引了道活水,种着几棵芭蕉和翠竹,瞧着清静雅致。
她装作无意地往记忆里被推下去的地方走——靠近后院墙的假山鱼池那儿。
假山怪石嶙峋,池水碧绿,几条锦鲤在里头慢悠悠游着。
看着没啥危险。
她仔细瞅着假山周围的地面,是平平整整的青石板。
要是不小心滑倒,能有啥痕迹?
当时是刚下过雨吗?
这得问问。
目光扫过假山后头,那儿有丛茂密的杜鹃花,要是藏个人……“小姐,您咋到这儿来了?”
婉儿的声儿带着点紧张,赶紧上前扶住她,“这儿地滑,您可得当心,千万别再摔着了!”
杜清漪收回目光,看了看婉儿,瞅见她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怕。
就温和地笑了笑:“没事,就看看鱼。
咱们回去吧。”
(西)午后,杜清漪说要静养,把别的丫鬟都打发出去,只留林婉儿在内室伺候。
她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手里捏着本婉儿找来的《女则》,心思却全不在书上。
“婉儿,”她放下书,看正在旁边理丝线的婉儿,“我落水那天,天气咋样?”
婉儿愣了下,想了想回道:“那天是晴天,没下雨。”
晴天,地面干的。
那“不小心滑倒”的说法,就更站不住脚了。
“我平时……跟玉柔妹妹,关系咋样?”
杜清漪换了个问题,说得挺随意。
婉儿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偷偷看了杜清漪一眼,有点犹豫。
“尽管说,我就是想多知道点以前的事。”
杜清漪语气温和,带着点鼓励。
“小姐您……您和二小姐……”婉儿斟酌着词儿,“您性子温和,待人宽厚,二小姐……性子活泛些。
以前,表面上倒也和睦,就是……就是二小姐有时候,会在些小事上……跟您争个高低。”
她说得含蓄,但杜清漪己经听明白了。
“那……柳姨娘呢?”
杜清漪接着问。
“柳姨娘……”婉儿的声儿压得更低了,“她是夫人的陪嫁,后来抬了姨娘,生了二小姐,在府里……挺有体面的。
她对夫人表面上恭敬,可私下里……奴婢听说,她好像对当年夫人先生了您……有点心结。”
陪嫁丫鬟抬了姨娘,生了庶女,对嫡女的存在心里不痛快……这动机,好像也说得通。
杜清漪心里头转得飞快。
柳姨娘有动机,杜玉柔有小动作(挑拨离间),她们娘俩,嫌疑最大。
可证据呢?
就凭原主那点闪过去的记忆碎片,还有婉儿这一面之词,根本没法指证谁。
要是冒冒失失动了,只会打草惊蛇,搞不好还招来更狠的报复。
她得有耐心,得找证据,还得……有点能保住自己的力气。
(五)接下来这半天,杜清漪表现得特别安静。
大多时候靠在榻上“歇着”,或是“随便”翻翻书架上的书,其实是在拼命记这时代的东西,从字儿、规矩到人情世故。
她发现,这身子的原主,还真有点才,书架上不少诗集、史书,甚至还有些杂学笔记,字写得清秀工整。
这倒给她日后的“变样”打了好底子——一个读过书的才女,“醒过神”来有俩不一样的想法,好像也说得过去。
中间,杜周氏又让人送了补品和几样精致点心来,热乎得很。
杜玉柔却没再露面,不知是真在做功课,还是在琢磨啥。
傍晚,天慢慢暗下来。
杜清漪站在窗前,看着院里那几竿竹子在晚风里轻轻晃,心里头渐渐有了个模糊的谱。
首先,得赶紧把身子养好,这是本钱。
其次,得接着装“失忆柔弱”的嫡女,让所有人都放松警惕。
再者,借着“失忆”这由头,重新“学”一切,包括重新认身边的人,暗地里瞅着,攒点消息。
最后,得试着在不被怀疑的情况下,悄悄弄点自己的小势力。
比如,把林婉儿彻底拉过来,再比如,看看能不能在身边安个眼线啥的……“小姐,该喝药了。”
婉儿端着碗黑漆漆的汤药走进来,浓浓的药味一下子散开了。
杜清漪转过身,看着那碗药,忽然问:“婉儿,这药……一首是谁煎的?”
婉儿被问得一愣,老实回:“是……是小厨房的张嬷嬷煎的,她是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老人,一向靠谱。”
杜周氏的人……暂时好像能放心。
但,防人之心不能无。
杜清漪接过药碗,摸着温乎乎的。
没立马喝,装作无意地用汤匙轻轻搅着,眼睛盯着那黑糊糊的药汁,像在走神。
其实,她是在用自己那点有限的医理知识,辨辨药味。
闻着都是些活血化瘀、安神补气的常药材,没看出啥不对。
她小口小口把药喝完,那苦味让她皱紧了眉。
婉儿赶紧递过清水和蜜饯。
喝完药,杜清漪觉得有点累,就早早歇下了。
夜越来越深,啥声儿都没了。
杜清漪躺在床上,没真睡。
在黑地里睁着眼,耳朵灵得很。
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打更声,都听得真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听见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在院外停了下,然后又赶紧走远了。
她的心猛地一提。
是谁?
是巡夜的婆子,还是……别的什么人?
这藏在暗处的黑手,好像没因为她“失忆”就松了盯,还在暗地里看着她呢。
杜清漪攥紧了被角,指甲深深掐进手心。
这看着平静的杜府深宅,果然处处是坑。
她往后的路,怕是一步都不能错。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