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饭吃得很安静。
筷子碰碗的声音格外清晰。
姑妈吃得很快,没什么表情。
小凯和莉莉埋头扒饭,偶尔偷偷瞟她一眼。
菜很简单,一个炒青菜,一个土豆片,没什么油水。
味道也淡。
林明薇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半碗饭。
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
姑妈看她放下碗,也没说什么,只是起身开始收拾。
她跟着站起来想帮忙。
“不用。”
姑妈挡开她的手,“回你屋去吧。”
她收回手,点点头,转身走回那条短短的走廊。
表弟妹也溜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她推开自己那间小屋的门,又把自己关了进去。
房间里的空气还是那股灰尘和樟脑丸的味道。
她在床沿坐了一会儿,听着外面厨房隐约的水声和碗碟碰撞声。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听见姑妈的脚步声回了主卧,门也关上了。
整个屋子彻底安静下来。
她吐出一口气,感觉肩膀稍微放松了一点。
她弯腰,把床底下的旧背包拖出来。
背包很沉,不只是那几件衣服的重量。
她拉开拉链。
最上面是她的几件衣服,下面就是父母的东西了。
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毛衣,是父亲常穿的,灰色的,肘部有点磨薄了。
她拿起来,毛衣上有一种很淡的、快要散干净的气味,像是旧书和一点淡淡的烟丝味。
她捏着毛衣,手指有点紧。
底下还有几本书。
一本很旧的科幻小说,书脊都快散了,是母亲以前喜欢看的。
她翻开封面,扉页上有母亲的名字,字迹很秀气。
旁边还有她随手画的一个小星星。
看着这个熟悉的笔迹和图案,一段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昏暗的台灯下,母亲揉着眉心合上这本书,叹了口气,对父亲说:“…生物场锚定理论上是可行的,但‘载体’的排斥反应比我们预想的都要强…如果找不到稳定阈限频率的方法,保护协议最终可能只会导向‘幽若’状态…”父亲的声音则更加低沉:“…代价呢?
任何协议都有代价…”后面的对话模糊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不安感,像当时窗外深沉的夜色一样压下来。
......林明薇猛地从回忆中惊醒,心跳得厉害。
这些话她当时听不懂,只在门缝外隐约听到,很快就被父母发现,用别的话题岔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词都像冰锥一样刺人。
还有一个小铁盒,原本大概是装糖果的,现在表面有些锈迹。
她打开,里面是一些零碎东西。
一枚磨损的旧钥匙,不知道是开什么锁的。
几张褪色的照片,是她很小的时候,那时候还是男孩子,父母带着她去公园,照片上的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阳光刺眼。
她看着照片,觉得喉咙发堵。
她把照片小心地放回去。
手指碰到一个冰凉的、硬硬的东西。
她把它拿出来。
是一个徽章。
金属的,不太大,边缘有点锐利。
图案很怪,不是任何她认识的标志,像是几个交织的圆弧和线条,设计得很简洁,但透着一种非日常的感觉。
徽章表面有些细微的划痕,摸上去凉丝丝的。
她捏着徽章,翻来覆去地看。
父母从来没跟她提过这个。
是工作相关的东西吗?
她想起别人提起父母工作时那种有点躲闪的眼神,还有名声不好的杂言杂语。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背包最底下那个扁平的金属盒子上。
灰黑色的金属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小接缝。
她拿出来,入手比想象中沉。
盒子严丝合缝,找不到任何开关或者锁孔,只有侧面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不像普通USB接口的凹槽。
她试着掰了掰,纹丝不动。
晃了晃,里面也没声音。
像个实心铁块。
但这东西被父母小心收着,肯定很重要。
钥匙?
她拿起那枚旧钥匙试了试,完全对不上。
她把金属盒子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冰凉的表面。
实验室事故。
官方说法。
可如果只是意外,为什么会有这种看不懂的东西留下来?
还有这个奇怪的徽章。
保护协议?
幽若状态?
那些残缺的笔记碎片又冒出来。
问题一个接一个,找不到答案。
她心里堵得慌,一种混合着悲伤和迷茫的沉重感压下来。
她把东西一件件收回背包,把那个金属盒子塞到最里面,和父母的毛衣放在一起。
然后她躺倒在床上。
床板硬邦邦的硌着背。
天花板很低,白灰刷得不太均匀,有些细微的裂纹。
她看着那些裂纹,脑子里乱糟糟的。
父母到底在研究什么?
他们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吗?
这个盒子里面是什么?
她以后该怎么办?
问题盘旋着,没有出口。
窗外,城市的光线透过那小片窗户,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远远传来,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她侧过身,蜷缩起来。
被子有点薄,她感到一阵寒意,不是来自房间,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她拉高被子盖住肩膀,闭上眼睛。
夜晚还很长。
在这片陌生的屋檐下,只有一堆沉默的旧物,和更多没有回响的问题陪着她。
......夜深了。
屋子里的各种细微声响都消失了,只有偶尔从窗外传来的遥远车辆声。
林明薇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她睡不着。
冷。
这不是普通的冷。
不是房间里没开暖气的那种冷。
这是一种从身体内部渗出来的寒意,缓慢而顽固地蔓延到西肢百骸。
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蜷成一团,但没用。
那寒意像是活物,钻透薄薄的被子,贴着她的皮肤。
她起初以为是心情不好,加上这房间确实不暖和。
但越来越不对劲。
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发出细碎的磕碰声。
她用力咬紧,声音停了,但寒意更清晰了。
她伸手摸了摸床头柜。
木质表面触手一片冰凉。
不,比冰凉更甚。
她手指停留的地方,似乎凝结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水汽。
她缩回手,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看自己的指尖。
看不出什么,但那冰冷的触感残留着。
这太奇怪了。
她记得自己以前没那么怕冷。
最近是总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尤其是在外面吹风的时候。
但她归咎于葬礼带来的低落和换季。
可从没像现在这样,躺在被窝里还冷得发抖,仿佛血液都变凉了。
她又试着把被子裹紧些,几乎把自己包成了一个茧。
稍微好了一点点,但那股子内部的寒气还在,丝丝缕缕地冒着。
她想起白天碰到那个金属盒子时的冰凉触感,还有那枚徽章。
它们也是那种异常的、沉甸甸的冷。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
难道自己也变得跟那些东西一样冷了?
她摇摇头,把这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开。
大概是今天太累了,情绪波动又大。
她试图放松,深呼吸。
没用。
寒意执着地盘踞在骨头缝里。
她甚至觉得鼻尖都冻得发麻了。
她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向自己的手。
皮肤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
她搓了搓手,没什么热气。
反而因为摩擦,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皮肤的低温。
她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
地板很凉,但似乎还没她的脚底凉。
这感觉有点诡异。
她走到窗边,想看看是不是窗户漏风。
窗户关得挺严实。
她把手掌贴在玻璃上。
玻璃冰冷刺骨。
但过了一会儿,她挪开手,玻璃上留下了一个模糊的掌印水汽,但消散得很快。
而她的手掌,依旧一片冰凉,甚至觉得更冷了。
她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这次她没再试图裹紧被子,只是平躺着,感受着那股异常的寒冷在体内流动。
这不是外在环境造成的。
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父母去世后?
还是更早?
记忆有点模糊。
她只记得最近总是很容易觉得冷,需要比别人多穿一件。
但像今晚这样,冷得像个移动冰块,绝对是第一次。
这不正常。
绝对不正常。
恐惧感慢慢爬上来,混在寒意里,让她更难受了。
她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和父母的研究有关吗?
和那个盒子有关吗?
那些笔记里的“代价”指的是这个?
问题没有答案,只有越来越多的冷。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墙壁也是冷的。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
但身体的感受无法忽略。
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冷。
时间过得很慢。
她听着自己的呼吸,感觉气息呼出来都是凉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那股寒意似乎稍微减弱了一点,或者她只是麻木了。
困意终于袭来,沉重而冰冷。
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境里也是无边无际的冰原和呼啸的冷风。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冻醒的。
阳光透过小窗户照进来,房间里亮堂了些,但没增加多少暖意。
她坐起来,感觉脑袋昏沉,像没睡好。
摸了摸胳膊,皮肤还是凉的。
她穿上衣服,衣服的布料摩擦着冰冷的皮肤,感觉怪怪的。
叠被子时,她特意摸了摸床单。
她睡过的地方似乎比旁边要凉一点。
不是她的错觉。
姑妈己经在厨房了。
她走过去,尽量表现得正常。
厨房里飘着粥的味道。
“早上好,姑妈。”
她声音有点哑。
姑妈正搅着锅里的粥,头也没回。
“嗯。
餐具在那边,自己拿。”
她打开碗柜拿碗。
指尖碰到瓷碗,凉意透过指尖。
她缩了一下,拿起碗。
姑妈给她盛了碗粥。
热气腾腾的。
她双手捧着碗,滚烫的温度从碗壁传来,烫得她手指有点疼。
但这感觉很好,驱散了一点她指尖的冰冷。
她几乎贪婪地汲取着那点热量。
姑妈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异常苍白的脸色和试图遮掩的脖颈处飞快地扫过。
“很冷?”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
“有点。”
“年轻人,火气旺,多穿点就行了。”
姑妈没什么表情地说完。
但在转身避开她视线的一刹那,林明薇清晰地捕捉到一股极其短暂又复杂的情绪。
那不再是单纯的冷漠,其中混杂着一丝怜悯,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恐惧,仿佛在看什么不祥之物。
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她怀疑是否是自己的感知出了错。
她没再说话,转身去忙别的了。
林明薇低下头,看着碗里冒出的热气。
她知道不是多穿点就能解决的。
这冷是从里面透出来的。
她安静地喝粥,热粥流过食道,带来短暂的暖意,但很快就被体内的寒意吞没了。
她放下空碗,手指残留着碗的热度,但掌心依旧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