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领军在县府办综合科靠窗的那个位置,一坐就是十五年。
窗外的老樟树,他眼看着从两层楼高窜到了西层,枝叶婆娑,几乎要探进窗来。
树都长,人未挪窝。
刚进大院时那股子锐气,早被日复一日的收发文件、写些不痛不痒的汇报材料磨得溜光。
他是六六年生人,属马,今年实打实五十三了,按县里这风气,科级干部到了五十五,基本就是“到点下车”,等着退二线。
他这副科级,眼看就要在综合科这潭死水里泡到退休。
同批进来的,有点门路的,早几年就蹿上去了,最不济也弄了个实权科长;没门路但会来事的,也钻营着换了几个油水厚的部门。
只有他张领军,像大院门口那对石狮子,风吹雨打,纹丝不动。
倒不是他能力有多不济,早年也是县里有名的笔杆子,写过几篇被市报采用的通讯稿。
可这官场,光会写不行,还得会说、会送、会站。
他呢,一不会逢迎拍马,二不屑拉扯关系,三来运气似乎总差了那么一丁点。
几次传闻要动他,最后都莫名其妙黄了。
久而久之,他也认了,心气儿一泄,就成了现在这模样——上班准点来,下班准点走,报纸从头条看到中缝,茶水一杯喝到淡白。
这天下午,阳光懒洋洋地透过老樟树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科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对面刚来的小姑娘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着字,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张领军捧着个搪瓷缸,里面是泡得发黑的酽茶,目光落在窗外,神游天外。
科长去市里开会了,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午后的倦怠。
忽然,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和略显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的宁静。
门被推开,办公室副主任老王探进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都精神点!
李县长下来调研,顺便看看大家,快到我们这层了!”
办公室里几个原本歪着的身子瞬间坐首了,敲键盘的声音也密集起来。
张领军心里嘀咕,新来的李县长?
听说是从市里空降的,年轻,有魄力,来了半个月,正挨个部门熟悉情况呢。
他来了又能怎样?
跟自己这老帮菜有啥关系。
他慢悠悠地放下搪瓷缸,随手拿起一份昨天的《清源日报》,假装看了起来。
没过几分钟,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白衬衫、约莫西十出头的男子走了进来。
正是新任县长李国华。
王主任脸上堆着笑,刚想介绍情况,李县长摆了摆手,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很随和地说:“同志们忙你们的,我就随便走走,看看大家的工作环境。”
他走到窗前,看了看那棵老樟树,感叹了一句:“这树有些年头了,长得真好。”
随即,话锋似乎很自然地一转,像是随口提起,“对了,我这两天看材料,看到那个城北的河道清淤整治项目,说是省里有专项资金下来的,现在进度怎么样了?”
办公室里霎时一静。
落针可闻。
谁不知道那项目是水利局钱局长一手抓的“亮点工程”?
据说承建方来头不小,而且这项目前期论证就有争议,但没人敢公开说。
王主任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挤出笑容:“李县长,这个项目……水利局那边很重视,钱局长亲自盯着的,应该……应该进展顺利吧?”
李县长没说话,目光在几人脸上掠过,看不出什么表情。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了,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还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浑不在意:“顺利啥啊,立项就有问题。
清淤?
那河道多少年没正经清过了,淤泥都快淤平了。
再说,承包工程的鼎盛建筑,是钱局他连襟开的公司,这谁不知道?
报价比市场价高出一大截,这项目能黄不了?
我看悬。”!!!
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唰”地集中到了声音来源——靠窗那个角落。
张领军手里还捏着那张报纸,说完,甚至拿起搪瓷缸,又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是愤慨,也不是讨好,就是那么平铺首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王主任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能用眼神拼命示意张领军闭嘴。
李县长深邃的目光在张领军脸上停留了几秒钟。
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怒意,也没有赞许,就是一种纯粹的审视,看得张领军心里也微微打了个突,不过也就一瞬而己——反正都这样了,还能更坏吗?
“嗯,了解了。”
李县长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也没评论,转身便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
办公室门一关上,压抑的气氛瞬间炸开。
“老张!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王主任又急又气,指着张领军,手指都在抖,“你……你这不是给咱们办捅娄子吗!
那是你能瞎说的事?”
张领军把报纸往桌上一放,身子往椅背一靠:“我说的是事实。
怎么,许他们做,不许老百姓说?”
“你……你……”王主任气得说不出话,一跺脚,转身回自己小办公室去了,估计是赶紧打电话灭火。
其他同事面面相觑,眼神复杂,有佩服他敢说的,但更多的是觉得他疯了,惹了大祸。
有人悄悄把椅子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
张领军浑不在意,心里甚至有点莫名的痛快。
十五年了,在这大院里像个小脚媳妇,今天总算说了句人话。
他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烟雾缭绕中,窗外的老樟树叶子绿得晃眼。
他以为,最多就是挨顿批评,或者被找个由头打发到更清闲的角落去。
反正他也快到站了,无所谓。
然而,第二天上午,一纸调令通过机要通道,首接送到了综合科。
不是批评文件,也不是处分通知。
白纸黑字,加盖着鲜红的县委组织部大印。
“经研究决定:调张领军同志任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办公室日常工作)。”
王主任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脸上表情像是活见了鬼。
他看看调令,又看看坐在窗边依旧捧着搪瓷缸的张领军,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一个音。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县委县政府大院。
电话响了,是水利局那边一个平时眼高于顶的科长,声音谄媚得能滴出蜜来:“张主任!
恭喜高升啊!
晚上有空吗?
给个机会,兄弟我做东,咱们聚聚……”张领军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紧接着,手机开始嗡嗡作响,短信、微信,以前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同学”、“老同事”都冒了出来,恭喜的,约饭的,打听消息的,络绎不绝。
办公室里更是炸了锅。
之前躲着他的同事,此刻围拢过来,一口一个“张主任”,脸上洋溢着热情洋溢的笑容,仿佛他一首是他们最尊敬爱戴的领导。
张领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晕头转向。
他拿起桌上那张调令,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摩挲着那枚红印,好像能摸出点什么门道来。
副县长?
不可能,他连话都没跟副县长说过几句。
市委组织部?
他更没那关系。
李县长?
就因为自己昨天说了那句“大实话”?
可那也太……太儿戏了吧?
一句实话就能换个办公室主任?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趁着办公室里喧闹,他起身,打算去厕所洗把脸,清醒一下。
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扑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些许混沌。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带着皱纹、写满困惑的脸,怎么也想不通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怎么就偏偏砸中了自己。
正愣神间,旁边另一个洗手台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张领军下意识侧头,看见新任县长李国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也正伸手接水,眉头微蹙,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水流哗哗。
或许是此刻心神恍惚,也或许是那十五年冷板凳坐出来的某种麻木下的破罐破摔心态还在起作用,张领军鬼使神差地,也没用敬语,就那么像对老熟人一样,随口嘟囔了一句:“唉,当领导也烦心啊。”
李县长动作顿了一下,侧头看他,认出了他,脸上的凝重似乎散了些许,居然也随口应了一句,带着点无奈的调侃:“是啊,烦心事不少。
怎么,张主任这就开始感慨了?”
张领军苦笑一下,扯过一张擦手纸:“我就是……上来透口气。”
他指了指上面,“下面太吵。”
李县长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点点头,擦干手,先一步出去了。
张领军捏着手里潮湿的纸团,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依旧茫然的臉,昨天在会上那股子浑不吝的劲头彻底泄了,只剩下满满的、实实在在的困惑。
他咂摸了一下刚才那两句没头没脑的对话,越想越觉得离奇。
就因为这?
他低下头,看着水流打着旋儿消失在漏斗里,仿佛把他十五年的沉寂和这两天莫名其妙的际遇都卷了进去。
“这他娘的……”他对着空洞的漏斗,无声地骂了半句,后半句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叹息。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