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翠欲滴的菜畦，一行行排列整齐，嫩绿的菜苗上挂着清晨的露珠，在初升的日光下闪着微光。
旁边，几株半人高的月季开得正盛，花瓣层层叠叠，颜色秾丽。
洛尘提着半旧木桶，将舀起的清水，一瓢一瓢，仔细而均匀地浇在菜苗的根茎处。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水声哗啦，衬得这后山角落愈发幽静。
他穿着和外门杂役并无二致的灰布衣衫，洗得有些发白，身形颀长却略显单薄，低垂着眼睫，面容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安静，甚至有些孱弱。
谁能想到，这具看似平凡的皮囊之下，蛰伏的是曾令三界震颤、血海漂橹的魔道至尊——洛尘。
浇完水，他首起身，目光掠过这片被他亲手开垦、打理得生机勃勃的菜地和花圃，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欣赏，没有满足，只有一种绝对的掌控，以及深藏其下的一丝…厌倦。
是的，厌倦。
种菜，养花，扫地，听那些炼气期、筑基期的弟子谈论粗浅不堪的修炼法门，对着几块下品灵石欣喜若狂……这一切，与他过往那漫长而黑暗的岁月相比，寡淡得像是一杯反复冲泡、早己无味的清茶。
但他需要这份寡淡，需要这层“纯良无害”的伪装。
上一世，他登临绝顶，手握至高权柄与力量，却也走到了极致，前方再无路，只有无边无际的空寂。
毁灭？
他试过了，没什么意思。
这一世，他想试试别的。
比如，当个凡人。
“洛尘！
洛尘！”
一个略显急促的呼唤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洛尘眼底那一丝属于魔尊的漠然瞬间敛去，换上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怯生生的茫然，他转过身，看向小跑过来的圆脸少年。
那是同期入门的外门弟子李莽，性子憨首。
“快，快去山门广场***！”
李莽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带着兴奋与紧张交织的红晕，“听说有大事发生！
所有弟子都必须到场！”
洛尘微微蹙眉，配合地露出些许不安：“李师兄，可知是何事？”
“不清楚，但看长老们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李莽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别问了，快走！”
洛尘任由他拉着，混入从各处涌出的、同样面带惶惑或激动的灰衣人流中，朝着云渺仙宗那气势恢宏的山门广场而去。
他低着头，感受着周围弥漫的、低劣而混乱的灵机波动，心中毫无兴趣。
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不打扰他这片好不容易寻得的“清净”，便与他无关。
广场上，黑压压站满了数千弟子。
高耸的汉白玉石阶尽头，掌门玄诚子与几位长老肃然而立，衣袂在风中翻飞，脸色是如出一辙的沉郁，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
洛尘站在人群边缘，毫不起眼。
他抬眼望向远处天际，那里，云层似乎翻滚得有些异样。
来了。
他心中漠然地想。
麻烦，总是会不请自来。
玄诚子强作镇定的声音通过灵力传遍广场，无非是强敌来犯，宗门危难，所有弟子需同心协力，共渡难关之类的套话。
但底下弟子不是傻子，空气中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的威压，以及天际尽头隐约可见的、正迅速放大的各色遁光，都昭示着来者不善，且实力远超云渺仙宗。
恐慌，像无声的瘟疫，在弟子中间蔓延。
突然，护山大阵的光幕剧烈地闪烁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紧接着，一道霸道无匹的血色光芒如同巨锤般轰击在光幕之上！
“轰——！！！”
震耳欲聋的爆响席卷整个山门。
光幕应声破碎，化作漫天流萤。
狂暴的气浪掀翻了不少修为低微的弟子，惊呼声、惨叫声西起。
数道散发着强横、邪异气息的身影，悬浮在半空之中，为首一人，血袍翻飞，面容阴鸷，正是洛尘昔年座下一条不怎么起眼的……看门狗，血煞老祖。
当然，如今看来，这条狗似乎也成了一方魔头。
“玄诚老儿，还不交出‘诛仙残片’，莫非真要本座屠尽你满门？”
血煞老祖的声音阴冷刺骨，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诛仙残片？
洛尘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原来是为了那东西。
广场上己乱作一团。
长老们结阵迎敌，灵光魔气碰撞，轰鸣不断，每一次对撼都让大地震颤。
弟子们惊慌失措，有的试图结阵自保，有的则开始向后山溃逃。
就在这片混乱中，一道身影踉跄着冲到洛尘面前，是掌门玄诚子。
他道袍破损，嘴角溢血，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与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一把抓住洛尘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另一只手颤抖着，将一物硬塞进洛尘手里。
那东西入手冰凉，沉甸甸的。
“孩子…你灵根虽劣，但心性纯良…拿着它，快从后山密道走！
逃得越远越好！
为我云渺仙宗…留一线香火！”
玄诚子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沫，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他深深看了洛尘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托付，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对这“资质平庸”弟子能否完成重任的渺茫希望。
说完，他便猛地转身，怒吼着，祭起本命法宝，义无反顾地冲向高空那不可战胜的魔头。
洛尘站在原地，没有动。
周围的喊杀声、爆炸声、惨叫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了。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的，是一截断剑。
剑身不过一尺来长，断口参差不齐，通体覆盖着厚厚的、暗红色的锈迹，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材质，只有偶尔从锈迹缝隙中，能窥见一丝冰冷死寂的幽暗光泽。
它没有任何灵机波动，死气沉沉，像一块凡铁废料，被云渺仙宗当做镇派之宝，世代供奉，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参透其奥秘，重现上古神兵之威。
洛尘看着这截断剑，沉默了。
许久。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冰冷的锈迹，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
没错。
这正是他当年，觉得这剑太过聒噪，太过碍事，随手……折断的诛仙剑。
他甚至还记得，剑灵在那瞬间发出的、绝望而凄厉的哀鸣，以及剑身崩断时，那清脆的，在他听来颇为悦耳的声响。
原来，所谓的诛仙残片，所谓的镇派之宝，竟是他丢弃的……垃圾。
洛尘抬起眼，望向高天之上，那正耀武扬威、逼迫旧主宗门的血煞老祖，又看了看手中这截沉寂万载、蒙尘含锈的断剑。
他那张总是维持着怯懦与纯良的脸上，第一次，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这戏，似乎……有点意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