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宝昌是被吵醒的。
不是他那七位夫人叽叽喳喳的吵闹,而是另一种更尖锐、更刺耳的声音——枪声,还夹杂着男人粗野的怒骂和哭喊。
“搞什么飞机……”他迷迷糊糊地嘟囔,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搂身边的苏荃或者双儿,却摸了个空。
入手是一片冰凉滑腻的绸缎。
不对劲。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通吃岛上那顶熟悉的蚊帐,而是雕刻着繁复西洋花纹的天花板,中央挂着一盏亮得晃眼、层层叠叠水晶吊坠的电灯。
“电……电灯?”
韦小宝,不,现在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还没搞清楚状况。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只觉得浑身不得劲,低头一看——“妈呀!”
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这胳膊,这腿,这肚皮!
怎么变得如此粗壮?
再往下一摸,脸上胡子拉碴,胸口毛茸茸一片!
他连滚带爬地翻下那张能睡下五六个人的雕花大床,踉踉跄跄扑到墙边一人多高的水银玻璃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个穿着丝绸睡袍的魁梧汉子,三十多岁年纪,满脸横肉,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因为惊骇瞪得溜圆,透着一股子彪悍又迷茫的蠢气。
“这……这他娘的是谁?!”
韦小宝指着镜子,手指头都在发抖,“老子那张帅脸呢?!
建宁公主见了都要流口水的俊模样哪儿去了?!”
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
不是梦。
就在这时,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了他的脑海——张宗昌,字效坤,山东掖县人,现任什么什么督办,手里有兵,人称“狗肉将军”……姨太太多得自己都数不清……外号“三不知”:不知兵多少,不知钱多少,不知姨太太多少……混乱的记忆碎片夹杂着这个身体原主的感官残留:烈酒的辛辣,烟土的迷幻,女人浓烈的脂粉香气,还有……血腥味。
“砰!”
房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穿着灰布军装、戴着大盖帽的副官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带着哭腔喊道:“大帅!
不好了!
不好了!
下面……下面的兄弟们……哗变了!”
韦小宝,不,从现在起,他就是徐宝昌了。
他心头猛地一跳,当年在皇宫里应对侍卫、在神龙教应付胖头陀的急智瞬间回来了。
他强压住心里的惊涛骇浪,学着记忆中张宗昌那粗豪的做派,把眼一瞪,粗声粗气地骂道:“嚎什么丧!
老子还没死呢!”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配上这副凶悍的尊容,倒把那副官镇住了。
“咋回事?
说清楚!”
徐宝昌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套上床边那双柔软的牛皮拖鞋,眼睛滴溜溜地扫视着房间。
好家伙,这房间比他在北京的伯爵府还阔气,西洋玩意不少,但透着股暴发户的土鳖气息。
“是……是王团座手下那帮人,嚷嚷着三个月没关饷了,要……要见大帅!
把帅府都给围了!”
副官哆哆嗦嗦地报告。
关饷?
哦,发军饷。
徐宝昌明白了,这是手下马仔没钱花,要砍老大啊!
这戏码他熟!
当年在天地会,下面兄弟闹腾起来,不也是这套路?
他心里飞快盘算:跑?
这副身子骨沉得很,他那“神行百变”的功夫不知道还剩下几成,外面乱哄哄的,肯定跑不掉。
打?
就凭他现在光杆司令一个?
那是茅坑里点灯——找屎(死)。
看来,只剩下老本行——忽悠了!
“妈的,反了他们了!”
徐宝昌把睡袍腰带一紧,努力摆出几分威严,“走!
带老子去看看!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瘪犊子敢在我张……在我徐宝昌的地盘上撒野!”
他临时给自己改了个姓,韦小宝是不能用了,张宗昌这名儿听着也膈应,干脆各取一半,叫徐宝昌,听着就吉利!
副官一愣,大帅什么时候改姓了?
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在前引路。
走出卧室,穿过铺着猩红地毯的长长走廊,徐宝昌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帅府”。
好家伙,真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啥都新鲜。
电灯电话不说,墙上还挂着不少西洋油画,画上的人光着***,看得他老脸一红。
角落里摆着的留声机,亮晶晶的大喇叭,让他忍不住想凑上去喊两声。
刚到二楼楼梯口,就听到下面大厅里传来震天的喧哗。
“叫张宗昌出来!”
“再不发饷,老子们就自己动手抢了!”
“对!
抢他娘的!”
徐宝昌扒着栏杆往下一瞧,好嘛!
大厅里黑压压挤满了穿着破旧军装的士兵,一个个面黄肌瘦,但眼神里都冒着饿狼般的凶光。
为首的几个军官,叉着腰,唾沫横飞,正在鼓动人心。
几个穿着绸缎旗袍、描眉画眼的姨太太吓得缩在角落,哭哭啼啼,像一群受惊的鹌鹑。
徐宝昌扫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乖乖,这质量……参差不齐啊!
有几位那身段模样,比丽春院的头牌也不遑多让,可还有几位……唉,这张宗昌口味也忒杂了!
现在不是品评女人的时候。
徐宝昌深吸一口气,知道戏肉来了。
他整理了一下睡袍,努力让脸上横肉挤出一个看似豪爽的笑容,迈着西方步,噔噔噔走下楼梯。
“都吵吵啥?!
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一声吼,声音洪亮,暂时压住了现场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士兵们看到他,喧哗声小了些,但眼神里的不满和怀疑丝毫未减。
一个络腮胡军官上前一步,硬邦邦地说:“大帅!
弟兄们都快揭不开锅了!
家里老小等着米下锅!
今天要是再见不到饷银,别怪弟兄们不讲情面!”
“哦?”
徐宝昌心里骂娘,脸上却笑眯眯,走到那军官面前,抬手就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动作自然得像多年老友,“我当是多大事呢!
就为这点饷银?”
他环视一圈,目光在那些或愤怒或麻木的脸上扫过,心里迅速有了计较。
这套路,跟他当年在扬州街面上混,安抚那些饿红了眼的乞丐泼皮差不多。
“兄弟们!”
他清了清嗓子,运起当年说书先生教的内息法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跟着我徐宝昌……呃,跟着我老张混的,都是自家兄弟!
我老张是那种亏待自家兄弟的人吗?”
下面一片寂静,显然没人信他的鬼话。
徐宝昌话锋一转,开始画饼:“你们知道为啥这饷银晚发了几天不?”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胃口,然后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老子是给你们搞大买卖去了!”
“看见外面那几辆洋汽车没?
老子刚跟洋人谈妥了一笔生意!
倒腾一批紧俏货!
知道能赚多少吗?”
他伸出两根手指头,“这个数!
够咱们兄弟吃香喝辣大半年的!”
士兵们将信将疑。
徐宝昌趁热打铁,脸上露出悲愤的表情:“可偏偏有那起子小人,见不得咱们好!
就在这节骨眼上,在背后捅老子刀子,想断了咱们的财路!
想饿死咱们兄弟!”
他指着外面,唾沫横飞:“你们说,这能忍吗?!”
一部分士兵被他带动了情绪,下意识地喊道:“不能!”
“对!
不能忍!”
徐宝昌一拍大腿,“所以,这饷银,不是不发!
是暂时押着,当本钱!
等这笔买卖做成了,老子给你们发双饷!
不!
三饷!”
“三饷?”
下面一阵骚动。
这饼画得有点大。
“我徐宝昌说话算话!”
他拍着胸脯,砰砰响,“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到时候人人有份!
不仅发饷,老子还在北京城最好的‘东兴楼’摆流水席,请兄弟们敞开了吃!
红烧肉管够!
二锅头管饱!”
红烧肉!
二锅头!
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比什么空头支票都来得有吸引力。
士兵们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眼中的凶光渐渐被渴望取代。
徐宝昌看在眼里,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脸色一沉,目光扫过那几个带头闹事的军官,声音冷了下来:“但是!
谁要是现在不给老子面子,想砸了兄弟们的饭碗……”他没说完,但那股子混世魔王般的狠厉气势,配合着张宗昌这副天生的凶恶面相,顿时让那几个军官心里发毛。
“现在,愿意信我徐宝昌,等着跟我吃香喝辣的,把家伙都给老子收起来,回营房睡觉去!”
徐宝昌大手一挥,“不愿意的,尽管站出来,咱们好好‘聊聊’!”
沉默了几秒钟。
不知谁先带的头,士兵们开始慢慢收起枪,窃窃私语着,脸上带着将信将疑却又充满希望的复杂表情,陆续退出了帅府。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兵变,竟然被他一番连哄带吓、虚虚实实的操作,暂时平息了下去。
看着空荡下来的大厅,徐宝昌暗暗抹了把冷汗。
乖乖龙地咚,比忽悠小皇帝还累!
这时,那个副官凑上来,满脸敬佩(或者说惊魂未定):“大……大帅,您真是这个!”
他翘起大拇指,“三言两语就把这群丘八镇住了!
不过……那三饷和东兴楼……”徐宝昌白了他一眼,用扬州话低声骂道:“瓜怂!
不画个大饼,今天你我都要变肉饼!
快去,让厨房给老子弄点吃的,饿死了!
豆汁儿焦圈有没有?
没有就来碗馄饨,多放虾皮紫菜!”
副官:“……啊?”
大帅的口味怎么变得这么……接地气了?
徐宝昌没理他,转身看向角落里那群还在抽泣的姨太太们,顿感一个头两个大。
几十双眼睛,哀怨的、害怕的、期待的、甚至还有几分跃跃欲试的,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徐宝昌心里哀叹一声:“老子这是才出虎口,又进狼窝啊!
这他妈比对付天地会和神龙教加起来还麻烦!”
他知道,帅府内部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