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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雨建康

发表时间: 2025-11-06
东亭镇至建康城,水路是最佳选择。

沈砚在沈福的搀扶下,登上了一艘前往京口的客船。

这艘船比他想象中要宽敞,船身是上好的樟木,雕梁画栋,即便只是往来于乡镇间的客船,也透着一股不经意的精致。

这便是南朝,连最寻常的物件,都可能浸润着士族阶层追求风雅的审美。

他们包下了船尾的一间小舱,虽不奢华,却也干净整洁。

沈砚躺在卧榻上,依旧需要靠着汤药维持体力,但他的精神,却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他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沈观”的记忆,试图将这个虚假的身份,变成自己身体的本能。

记忆中的沈观,喜静,好清谈,擅书法,尤爱王羲之的《兰亭序》,认为其“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他因体弱,不喜剧烈运动,却对棋弈一道颇有心得。

他言语不多,但每一句都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与疏离。

这些,沈砚都必须学会。

他不仅要学会,还要学得比真正的沈观更像沈观。

船行一日,便入了秦淮河的支流。

河道渐宽,两岸的景致也随之变化。

起初还是田野阡陌,绿意盎然,偶尔可见几处炊烟袅袅的村落,牧童的短笛声随风飘来,带着几分田园牧歌式的恬静。

沈砚凭窗而望,心中却无半点诗意。

他知道,这片刻的安宁,只是这个动荡时代脆弱的表象。

船行至午后,天色骤变。

江南的雨,说来就来。

乌云从天际线翻滚而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遮蔽了整片天空。

豆大的雨点砸在船篷上,噼啪作响,仿佛一首急促的战鼓。

风也起了,吹得河面波涛汹涌,小船在浪中颠簸摇晃,如同一片无助的落叶。

“公子,风大,您快回舱里去!”

沈福紧张地跑过来,想要关上窗户。

沈砚却摆了摆手,他的目光,被岸边的一幕牢牢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渡口,几艘破旧的渔船在风浪中挣扎,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

岸上,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蜷缩在一个简陋的草棚下,瑟瑟发抖。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护着怀中的婴孩,眼神空洞地望着肆虐的暴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远处,一座宏伟的庄园却矗立在风雨中,岿然不动。

高大的院墙,气派的门楼,即便是隔着风雨,也能看到其飞檐翘角的精致与奢华。

庄园内,隐约可见亭台楼阁,绿树成荫。

与草棚下那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百姓相比,那座庄园,简首就是另一个世界。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杜甫的诗句,虽是唐朝,却仿佛是为眼前这幅画面量身定制。

沈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地抽痛。

他研究历史,在书中读过无数次关于门阀制度下社会矛盾的描述,那些冰冷的文字,远不如眼前这活生生的对比来得震撼。

这就是他即将要融入的那个阶层。

他们住在高墙深院之内,享受着最好的物质,吟咏着风花雪月,自诩为文明的化身。

而高墙之外,是无数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的黎民。

他们的奢华,正是建立在这些人的苦难之上。

“沈福,”沈砚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船上,还带着多少粮食?”

沈福一愣,答道:“回公子,够我们用到京城的。

公子可是饿了?

老奴这就给您准备些点心。”

“不。”

沈砚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片草棚,“去,取些干粮和清水,送给岸上那些人。”

沈福大惊失色,连忙跪下:“公子,万万不可!

我们如今身份敏感,行踪越隐秘越好。

若是节外生枝,被人记住,岂不……我明白。”

沈砚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坚定,“但看着他们,我于心难安。

我们只说是路过的好心船家,速去速回,不会有人注意的。”

他并非圣母,更没有拯救世界的宏愿。

他只是无法忽视眼前的一幕。

或许,这只是一个现代人无法根除的“毛病”。

又或许,是在这如履薄冰的处境中,他想为自己寻找一丝微不足道的道德慰藉。

沈福看着公子那双清澈而执着的眼睛,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他取了一小袋粟米饼和一陶罐水,用油布包好,冒着雨,小心翼翼地跳上摇摇晃晃的跳板,上了岸。

沈砚看到,当沈福将食物和水送到那个妇人手中时,她先是愣住了,随即抱着孩子,对着沈福的方向,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周围的人也投来感激又敬畏的目光。

沈福很快便回来了,浑身湿透,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公子,都送出去了。”

“嗯。”

沈砚应了一声,默默关上了窗户。

舱内瞬间暗了下来,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在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

他躺回卧榻,闭上眼睛,心中却波澜起伏。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情感上的错误。

在这个时代,同情,是一种奢侈品,更是一种危险。

他的“善举”,虽然微小,却像是在雪白的画布上,滴下了一滴不合时宜的墨。

他必须彻底抛弃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和道德准则。

从现在起,他不是沈砚,他是沈观。

一个顶级的士族子弟。

对于沈观而言,岸上那些百姓的生死,或许还不如他书房里一株名贵兰花的价值。

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出他的高贵。

他应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才是“沈观”该有的姿态。

风雨持续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才渐渐停歇。

船,也终于驶入了秦淮河的主航道。

越是靠近建康,河道便越是繁忙。

官家的楼船、商家的货船、士族的游舫,往来穿梭,络绎不绝。

两岸的景致也愈发繁华。

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酒肆茶坊的旗幡在风中招展。

偶尔有华丽的游舫经过,船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衣着光鲜的男女在船头谈笑风生,酒香与脂粉气飘散在空气中,令人沉醉。

沈砚站在船头,看着这番盛世景象,心中却愈发冰冷。

他看到一艘巨大的楼船,船头立着威武的甲士,船身漆着代表皇室的明黄色。

那是某位皇亲国戚的座驾,所过之处,所有船只都要纷纷避让,唯恐冲撞了贵人。

他又看到一艘装饰得极为雅致的画舫,船头坐着几位峨冠博带的士人,他们手持麈尾,高谈阔论,神情倨傲。

他们谈论的,是玄学义理,是山水清音,是最新谱写的曲子。

没有人关心,这繁华的背后,是多少百姓的血汗。

这就是建康,南朝的都城,一个被士族阶层精心打造出来的,巨大而华丽的琉璃泡影。

美丽,却脆弱不堪。

沈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股奢靡的味道,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闯入者,即将走进一个盛大的假面舞会。

他戴着的“沈观”这张面具,是如此地薄,如此地假,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落。

他如履薄冰,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

他的言行,他的眼神,甚至他呼吸的频率,都可能成为暴露他的致命破绽。

“公子,前面就是朱雀航了。”

沈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紧张与激动。

沈砚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一座巨大的浮桥横跨秦淮河两岸,连接着南岸的居民区和北岸的宫城与官署。

这便是建康城最繁华的交通要道——朱雀航。

桥上人流如织,车马喧嚣,一派盛世景象。

他知道,过了这座桥,他就真正踏入了建康城,踏入了那个名为“权力”的漩涡。

船缓缓靠岸。

沈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那是一身崭新的深衣,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剪裁合体,穿在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贵气。

这是原主用尽最后的积蓄,为自己准备的“战袍”。

“走吧。”

他对沈福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沈福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

当沈砚的脚踏上建康城坚实的土地时,他感到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抬起头,望向那座巍峨的城池。

城墙高耸,城楼巍峨,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盘踞在天地之间。

城门之上,“建康”两个大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无数的人流从他身边经过,有高谈阔论的士人,有行色匆匆的商贾,有挑着担子的脚夫,有衣衫褴褛的流民。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汇成了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众生相。

沈砚站在人群中,既渺小,又特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不再属于自己。

他将戴着“沈观”的面具,在这座风雨飘摇的都城里,为了生存,为了解开谜团,开始一场惊心动魄的表演。

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掌心,己是一片冰凉的汗水。

前路,是万丈深渊,还是一线生机,他无从知晓。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迈出第一步,然后,一步一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