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儿回京那日，声势算不上浩大，却恰到好处地撩动了京城权贵圈那颗喜好八卦的心。
己故摄政王唯一的女儿萧璃最为疼爱的“妹妹”，才情容貌俱是上乘……这些名头，足以让她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消息传到听雪堂时，云渠正在临帖。
上好的宣纸，狼毫笔尖蘸饱了墨，写下一个个清隽的字体。
秋云语气急促地将听来的消息说完，却见自家姑娘连笔锋都未曾停顿一下。
“姑娘，您不担心吗？
外面都说、都说林姑娘才是殿下心尖上的人，她这一回来，您……”秋云咽下了后半句话，但意思不言而喻。
真正的白月光回来了，替身该如何自处？
笔尖在纸上落下最后一捺，力透纸背。
云渠放下笔，拿起那张纸，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担心有用吗？”
她反问，语气平静无波，“该来的，躲不掉。”
她低头看着自己临摹的帖子，这是她从前……不，是那位己故的萧璃，最喜爱的书法家顾南安的帖子。
笔力虬劲，风骨傲然。
而她模仿的，是江南一带流行的，属于“云渠”这个身份的，更为柔媚婉转的字体。
“殿下今夜设宴，为林姑娘接风。”
秋云小声补充道，“也……传了姑娘您过去。”
云渠卷起那张字帖，投入了一旁的火盆里。
橘红色的火舌迅速舔舐上来，将那些清隽的字迹吞噬殆尽，化作一阵青烟。
“更衣吧。”
她转身，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总不能，失了礼数。”
夜晚的东宫花厅，灯火通明，丝竹悦耳。
太子谢弘坐于主位，他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常服，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仪，多了几分闲适。
只是那双眼眸深处，依旧藏着难以化开的阴郁。
林霜儿就坐在他下首最近的位置。
她穿着一身烟霞色的罗裙，妆容精致，眉眼含笑，顾盼间流光溢彩。
她正轻声细语地与太子说着什么，逗得太子嘴角也牵起了一丝浅浅的弧度。
好一幅才子佳人，笑语嫣然的画面。
云渠的到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这和谐的画面中。
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裙衫，未施粉黛，只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珍珠珠花。
与光彩照人的林霜儿相比，她朴素得像一株临水自照的小白花。
厅内说笑的声音，霎时低了下去。
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好奇的，探究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谢弘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淡淡道：“来了，坐下吧。”
指的位置，离主位颇远。
林婉儿这时才仿佛刚刚看到她，她用手帕轻轻掩了下唇，上下打量了云渠一番，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冷意，随即绽开一个毫无芥蒂的、温柔的笑容。
“这位便是太子哥哥从江南带回来的云渠妹妹吧？
果真……与我有些缘分。”
她声音甜美，语气亲切，“快坐，不必拘礼。”
她表现得如此大度，仿佛云渠真的只是一个略有缘分的陌生人。
这是友善的问候，还是笑里藏刀的开场？
云渠依言行礼落座，姿态无可挑剔，从头到尾，没有多看太子一眼，也没有流露出半分异样情绪。
宴席继续。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融洽。
林霜儿妙语连珠，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充分展现着“第一才女萧璃悉心教导”出的才情，引得席间众人不时赞叹。
忽然，她将话题引到了云渠身上。
“听闻妹妹来自江南，江南女子多才情，想必妹妹也精通音律吧？”
林霜儿笑吟吟地看着云渠，眼神清澈无辜，“不知今日，我们能否有幸，聆听妹妹一曲？”
瞬间，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
谁都知道，林霜儿的琴艺师从大家，堪称一绝。
她此刻提出这个要求，看似抬举，实则……谢弘也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似乎也想看看，这个“替身”究竟有几分能耐。
云渠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收紧。
她当然会弹琴，而且弹得极好。
萧璃的琴艺，曾让先帝抚掌称赞。
但她现在是“云渠”，一个出身普通的江南女子。
弹得太好，惹人怀疑。
弹得不好，徒增笑柄。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两难的陷阱。
她将如何破局？
云渠抬起眼，迎上林霜儿那双带着笑，却冰凉如水的眸子。
她缓缓放下酒杯，唇边漾开一抹浅淡而温顺的笑意。
“林姐姐谬赞了。”
她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赧然，“妹妹资质愚钝，于音律一道，只是略通皮毛，登不得大雅之堂。
岂敢在姐姐和诸位大家面前班门弄斧？”
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姿态放得极低。
“不过，妹妹在江南时，倒是学过一支简单的采莲小调，若姐姐和殿下不嫌粗鄙，妹妹愿勉力一试，以助酒兴。”
采莲小调？
席间众人神色各异。
那等俚俗之曲，如何能与精雅的琴筝相提并论？
林霜儿眼底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轻蔑。
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谢弘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摆了摆手：“准。”
内侍很快抬上来一架普通的古琴。
云渠净手，焚香，姿态依旧从容。
她在琴前坐下，指尖轻轻拨动了琴弦。
没有高雅的《高山流水》，也没有华丽的《十面埋伏》。
流泻而出的，确是一支轻快活泼，带着江南水乡湿润气息的民间小调。
旋律简单，甚至有些俚俗，但在她指尖，却别有一番天真烂漫的趣味。
她一边弹，一边轻声哼唱起来，吴侬软语，糯得仿佛能滴出蜜来。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她的歌声不算绝顶，却清澈干净，像江南的溪流，潺潺流入人心。
她脸上带着纯粹的笑意，眼神明亮，仿佛真的回到了采莲的舟上，忘却了眼前所有的机锋与算计。
这一刻，她不是那个背负血海深仇的萧璃，也不是太子的替身“云渠”。
她只是一个唱着家乡小调的，简单的江南少女。
一曲终了，席间静默了一瞬。
这曲子，与他们平日所闻大相径庭，说不上多高雅，却……怪好听的。
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跟着轻轻哼了起来。
谢弘看着坐在琴案后，脸颊因微醺和投入而泛着淡淡红晕的少女，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眼前的她，似乎与记忆中那个永远端庄、永远带着距离感的萧璃，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新鲜的，生动的，触手可及的美。
他眼底的阴郁，似乎被这歌声驱散了些许。
“倒是有趣。”
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算得上是真心的浅笑，“赏。”
林霜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如石。
她本想让对方出丑，却没想道，这乡野村姑，竟用这种下里巴人的方式，反而引起了太子的兴趣！
“妹妹真是……别出心裁。”
她几乎是咬着牙，才维持住语气的平稳。
云渠起身，谦卑地行礼：“雕虫小技，贻笑大方了。”
她抬起眼，与林霜儿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一个依旧温顺谦和。
一个却己暗潮汹涌。
第一回合，看似波澜不惊。
但硝烟的味道，己然弥漫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