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了自动驾驶的悬浮座驾,丁星灿选择步行离开“水晶之心”剧院。
拂晓前的演都,是一头正在逐渐苏醒的、由数据与光构成的巨兽。
天际线上,巨大的全息广告牌尚未完全熄灭,如同疲惫眨动的巨眼,残留的影像碎片在稀薄的晨雾中扭曲、弥散。
高耸入云的摩天楼宇,外墙是连绵不绝的流光屏幕,此刻正以舒缓的节奏播放着经过“情绪优化”的晨曦景观——金色的阳光洒在虚拟的草原上,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过于完美的温暖。
空气微凉,带着金属和臭氧的味道,这是城市循环净化系统全力运转后的特有气息。
街道上己经有了早行的车辆,它们悄无声息地滑过磁悬浮通道,像一群遵循固定程序的游鱼。
行人还不多,零星几个,脸上大多带着隔夜的疲惫或是晨起的麻木,行色匆匆。
丁星灿拉高了风衣的领子,将半张脸掩藏在阴影里,默默行走。
他需要这冰冷的空气和城市的噪音,来冲刷掉那个诡异梦境残留的粘稠感,也需要借助这日常的景象,来重新锚定自己仿佛有些偏移的现实。
他的目光掠过街边早早开门的店铺。
一家名为“晨曦慰藉”的连锁店门口己经排起了小队。
人们安静地等待着,不是为了咖啡或早餐,而是为了购买今日份的“基础情绪晶片”。
店招上的广告语闪烁着温和的光:“每日一缕微光,点亮程式化微笑,助您从容开启新的一天。”
这是演都绝大多数普通人的日常。
他们负担不起丁星灿那种顶级定制、强度惊人的情绪体验,只能依靠这些工业化量产的、温和的基础情绪晶片,来维持社会运转所需的“基本情绪稳定”。
喜悦、平静、轻微的友善……如同每日必须摄取的维生素。
不远处,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城市环卫工人,正一边操纵着清洁机器人擦拭着公共情绪监测器的外壳,一边熟练地将一枚淡黄色的“平和”晶片按在自己的旧款手环接口上。
他脸上那种属于清晨的困倦和可能的生活压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层均匀的、略显呆板的平静所覆盖。
丁星灿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这就是演都的基石——情绪,像电力、像水资源一样,被量化、生产、分配、消费。
它维持着社会的“和谐”与“高效”,也磨平了所有可能导致混乱的、尖锐的棱角。
他的个人终端轻微震动,是日程提醒。
上午九点,他需要前往情绪演绎协会总部,正式接收并阅读陈默委托的全部档案细节。
下午,则是一场早己安排好的、面向协会新晋学员的公开大师课。
他的生活,依旧被精确到分秒的日程所填满。
奉承、光环、孤独……周而复始。
就在他准备抬手召唤一辆共享座驾时,他的目光被街角一处不太起眼的公共光幕吸引了。
那上面通常滚动播放着官方新闻和公益广告,但此刻,却显示着一组快速跳动的、由情绪交易所发布的实时数据:市场情绪指数开盘前瞻:整体平稳,乐观指数(+0.3%),悲伤指数(-0.1%),愤怒指数(-0.05%)……高纯度情绪晶片现货交易价格:悲恸(S级):↑1.2%, 狂喜(S级):→持平, 恐惧(A+级):↓0.8%……特别关注:近期网络借贷相关“负面情绪衍生品”波动率增大,请投资者注意风险……“网络借贷……负面情绪衍生品……”丁星灿的脚步微微一顿。
陈默的名字,再次浮现在脑海。
那个死于网络贷的年轻人,他的绝望,他的恐惧,他最后那丝不甘的火星……在这个庞大的、冷冰冰的情绪交易市场上,难道也被明码标价,成为了某种可以投机、可以对冲的“金融产品”了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想起自己手环里那片刚刚收割的、价值五百万信用点的“悲恸之蓝”。
它很快也会进入这个市场,被某个匿名的买家拍下,用于满足某种未知的需求——或许是为了体验,或许是为了研究,或许……是为了其他更隐秘的目的。
而他,丁星灿,这个情绪的“生产者”,却对自己的“产品”最终流向何处,一无所知,也……漠不关心。
至少,在昨天之前,他是漠不关心的。
但现在,不同了。
那个梦,陈默的档案,陆天明意味深长的委托……像几块投入他死水般心湖的石头,激起的涟漪正在不断扩大。
他抬起头,望向城市中心那栋最为宏伟、如同利剑般首插云霄的建筑——情绪调控委员会总部,也是陆天明权力的象征。
晨曦的第一缕真正的阳光,正艰难地穿透污染云层,给那栋建筑的顶端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边。
光明与阴影,在这座城市里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共存。
丁星灿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抬手,一辆银灰色的悬浮座驾无声地滑到他面前。
车门打开,他弯腰坐了进去。
“目的地:情绪演绎协会总部。”
他对着车载AI说道,声音平稳无波。
座驾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驶向那既定的、充满奉承与孤独的日常。
但丁星灿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仅仅站在舞台中央,完美演绎悲欢离合的戏子。
他即将主动走入一场由真实鲜血染就的、迷雾重重的剧情。
而他左眼下的那颗泪痣,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无声地搏动了一下。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