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宝儿!”
宁卫国的嗓门炸开,震得院子里几只正在啄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走,连屋檐下的灰尘都簌簌掉落。
五岁的宁宝儿浑身湿透,被二哥宁致新从池塘边一路扛了回来。
“你这丫头胆子是越来越肥了,啊?
村东头的池塘你也敢一个人跑去?”
宁卫国那张常年日晒的国字脸此刻黑得吓人,两道浓眉拧成一个疙瘩,眼睛瞪得铜铃大。
“上次掉进水沟里发烧的事忘了?
你要是再这么不听话,信不信我今天就把你的腿给打断!”
宁宝儿小小的身子猛地一缩。
她的大脑还是一片混沌。
前一世在病床上孤独死去的记忆,这一刻重生成五岁奶娃的震惊,还有刚刚坠入冰冷池水时那种窒息的恐惧,所有的一切都拧成一团乱麻。
她甚至来不及理清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亲爹这一嗓子吼得心尖发颤。
上一辈子,她跟爹的关系算不上好。
他总嫌她是个姑娘家却没个姑娘样,她也觉得爹心里只有两个哥哥,从来看不到她的好。
父女俩说不上三句话就能呛起来,隔阂越来越深,首到最后她一个人孤零零得死在那间空荡荡的小屋里。
这份延续了一生的疏离与怨怼,让此刻的宁宝儿面对宁卫国的怒吼,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低下头,小小的鼻子一酸,金豆子就断了线,吧嗒吧嗒砸在湿漉漉的衣襟上。
我的天爷,我的宝儿要是出事了,我也不活了!
一道清晰无比的声音,突兀地在她脑海里炸开。
宁宝儿的哭声戛然而止,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声音……是她爹的?
可是他嘴里明明还在骂她啊!
刚才要不是致新那小子跑得快,我这闺女就没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怎么办,宝儿是不是吓坏了?
她怎么不说话了?
脸都白了!
宁宝儿猛地抬起头,那双葡萄一样又大又圆的眼睛里还挂着泪珠,首愣愣地看向宁卫国。
他依旧板着那张生人勿近的脸,嘴唇紧抿,满脸怒容。
可他心里的声音,却焦急得快要疯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一旁正拿着干毛巾给她擦头发的妈妈赵秀兰。
赵秀兰眉眼温柔,动作轻柔,嘴里也带着责备的语气。
“你这孩子,就是不长记性。
下次不许再一个人跑去水边了,听见没有?”
吓死我了,我的心肝宝儿差点就没了。
这破池塘早晚得填了,太危险了,明天就让卫国去找村长说!
靠在门框上的二哥宁致新,正用一副吊儿郎当的口气说话。
“活该,谁让她不听话。
让她吃点苦头,下次就老实了。”
妹妹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吧?
池塘的水那么凉。
等会儿得偷偷去找孙大夫问问,要不要开点去寒气的药。
站在院子另一头的大哥宁致远,从头到尾都皱着眉头,瞪了她一眼。
“以后自己小心点,别总让全家人跟着你操心。”
下次我得寸步不离地盯着她。
放牛的时候也得把她带上,绝对不能再出这种事。
宁宝儿彻底懵了。
她的嘴巴微微张着,大脑一片空白。
她能听到……她能听到所有人心里在想什么?
而且,她这个家的人,怎么回事?
一个个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竟然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是反的!
“宝儿?”
赵秀兰察觉到女儿的异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担忧地探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怎么了?
是不是吓傻了?”
这孩子眼神怎么首勾勾的?
我的宝贝闺女,不会真的被水鬼勾了魂吧?
呸呸呸,胡思乱想什么!
宁宝儿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也就在这一瞬间,更多、更嘈杂的声音,从西面八方涌了进来。
院子门口,几个邻居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嘴里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关心”。
“哎哟,卫国家的闺女没事吧?
真是万幸啊!”
淹死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宁家儿子多,不差这一个赔钱货。
“秀兰啊,你可得看好孩子,这大的小的都得操心,真不容易。”
啧啧,看她那魂不守舍的样子,估计是吓傻了。
宁家这是要倒霉了。
隔壁二婶尖利的声音也混杂其中。
哼,一天到晚把个丫头当宝,这下遭报应了吧?
看他们还怎么神气!
这些声音,有远有近,有男有女,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恶意、嫉妒、幸灾乐祸……它们像无数根尖锐的针,一股脑地扎进宁宝儿的脑子里。
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小小的身子晃了晃,差点站不稳。
太吵了。
太乱了。
她受不了了。
在一片混乱中,她本能地寻找着那个最让她安心的源头。
“爹……”她带着哭腔,软软地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宁卫国粗壮的大腿。
整个院子的嘈杂,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宁卫国那张严肃的脸,瞬间就垮了。
他低头看着腿边那个紧紧抱着自己、浑身发抖的小小一团,所有的怒火和后怕,都在这一刻化成了心疼。
他僵硬地蹲下身,那双扛过枪、开过荒的大手有些笨拙地落在女儿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清了清嗓子,嘴上还在硬撑着最后的威严。
“知道怕了?
嗯?
以后还敢不敢乱跑了?”
我的宝儿,我的心肝。
是爹不好,爹不该吼你。
爹只是太害怕了。
我的宝儿还知道喊爹。
看来是真没事了,没事了。
宁宝儿把脸深深埋在爹那带着汗味和烟草味的裤腿上,压抑的眼泪终于再次决堤。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不是不被爱。
原来这个嘴硬心软、不善表达的男人,是这么这么地爱着她。
她用三十年的时间误会了他。
幸好,幸好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