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洞房的人走得时候,把满炕的花生红枣踩得七零八落。
油灯芯子“噼啪”炸了个火星,昏黄的光裹着炕头那床打了补丁的红被褥,倒像是给这屋里的冷清蒙了层假热乎。
王小丽坐在炕沿,指尖捏着衣角上歪扭的并蒂莲绣线,线头像根细刺,扎得她心里发紧。
于小伟送完最后一波亲戚回来,搓着手往炕边凑,酒气混着汗味扑过来:“小丽,累了吧?
我给你倒碗热水。”
他转身去外屋,脚步虚浮,衣角扫过炕角的喜糖纸,发出细碎的声响。
王小丽盯着他的背影,想起白天院门口王翠兰撒泼时,他缩在人群里不敢吭声的模样,心里那点刚压下去的堵得慌,又冒了上来。
水还没端过来,外屋就传来了趿拉着鞋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气——是于中财。
他大概是又喝了酒,脸膛红得发亮,进门时撞在门框上,“咚”的一声,倒把于小伟吓了一跳。
“爹,您咋来了?”
于小伟赶紧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于中财的眼睛首勾勾盯着王小丽,脚步踉跄地凑到炕边,伸手就去扯她的衣袖:“小丽啊,这嫁过来了,就得懂规矩——改口费,你还没给呢!”
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还沾着泥,攥得王小丽胳膊生疼。
王小丽猛地往回抽手,眉头拧成一团:“改口费?
昨天说彩礼的时候,没提这个。”
她记得娘说过,村里改口费都是婆家给媳妇,哪有反过来要的道理?
“没提?”
于中财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你嫁进我于家,喊我一声爹,就得给我钱!
不然这口‘爹’,我可受不起!”
他说着又要伸手,于小伟赶紧拦在中间:“爹,别这样,小丽刚嫁过来……你闭嘴!”
于中财回头瞪他,眼睛里满是戾气,“娶媳妇不要钱啊?
你娘那点养老钱都掏出来了,她给点改口费怎么了?”
他甩开于小伟的手,又凑到王小丽跟前,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无赖:“我也不多要,一百块,给了我就走,不然这新婚夜,我就坐这儿不走了。”
王小丽咬着嘴唇,手指摸向怀里的布包——那是娘给她的私房钱,一共就八十块,是娘攒了半年的鸡蛋钱。
她犹豫了片刻,从里面抽出五十块,往于中财手里塞:“我就这么多了,您拿着。”
于中财捏着那五十块钱,在手里掂量了两下,脸色沉了下来:“就五十?
你打发要饭的呢?”
他把钱往兜里一塞,嘴里骂骂咧咧:“算逑!
就当抵你家那点破陪嫁的账!”
说完,他又瞪了于小伟一眼,趿拉着鞋往外走,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撂下一句:“明儿让你娘把那银镯子给我拿出来,我有用!”
门“哐当”一声关上,屋里又静了下来。
于小伟搓着手,一脸愧疚:“小丽,我爹他……他就是喝多了,你别往心里去。”
王小丽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布包攥得更紧了——那银镯子是陈春燕昨天塞给她的,说那是她娘临死前留的,让她戴着保平安,怎么就成了于中财能随便要的东西?
油灯渐渐暗了下来,于小伟倒在炕上,没一会儿就打起了鼾,鼾声震得炕沿都跟着颤。
王小丽坐在炕边,看着窗外的雪光映在窗纸上,一片惨白。
她想起白天陈春燕哭着说“我管不了他”,想起王翠兰坐在门槛上磕瓜子的模样,想起娘说的“家风好的婆家才靠谱”,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浸了雪的棉花,又冷又沉。
不知道熬到了后半夜,王小丽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听见外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猛地睁开眼,于小伟的鼾声还在耳边,那响动却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人在翻找东西,还带着布料摩擦的声音。
王小丽悄悄挪到炕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上,顺着门缝往外看。
油灯己经灭了,借着窗外的雪光,她看见一个黑影正蹲在柜子前,手里拎着一个蓝布包袱——那是陈春燕的陪嫁包袱!
昨天她还看见陈春燕把包袱锁在柜子里,说里面是她娘留的几件旧衣裳,还有一个银锁,是她当年嫁给于中财时,唯一的念想。
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于中财。
他把包袱往肩上一扛,脚步放得极轻,却还是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凳子,“吱呀”一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王小丽看见他顿了一下,探头往屋里看了看,见没动静,又扛着包袱往门口挪。
这时候,里屋传来一声极轻的啜泣——是陈春燕醒了。
她大概是听见了动静,却不敢出声,只是用被子蒙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王小丽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疼得她清醒了几分。
她想起昨天陈春燕把银镯子塞给她时,眼里的恳求:“小丽,这镯子你收好,别让他知道。”
原来那时候,陈春燕就知道,于中财会打她陪嫁的主意。
于中财扛着包袱出了门,院子里传来他开门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渐渐远了。
王小丽站在门后,听见陈春燕的啜泣声越来越大,却还是不敢哭出声。
她走过去,坐在陈春燕的炕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被子。
陈春燕掀开被子,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挂着泪:“小丽,他……他把我娘留的银锁拿走了……那是我唯一的念想了……”她的声音发颤,带着绝望,“他肯定是拿去换酒钱了……他这辈子,就知道喝酒、赌钱、骗钱……”王小丽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安慰,却不知道说什么。
昨天陈春燕还说要给她当牛做马,可现在,连自己娘留的东西都护不住。
这个家,就像院子里那棵快枯死的老槐树,从根上就烂了,再怎么扶,也站不首。
“娘,”王小丽开口,声音有些哑,“那银锁……就当给他了。
以后咱们的东西,自己收好。”
陈春燕点点头,又把被子蒙住头,只是这次,啜泣声小了很多,像是怕再被人听见。
王小丽回到自己的炕边,于小伟还在打鼾,睡得很沉。
她坐在炕沿,摸了摸怀里的银镯子,冰凉的镯子贴着胸口,却让她心里多了点底气。
她想起昨天夜里,听见于老歪和于中财说要卖西屋、当她的陪嫁,想起自己摸过墙根的剪刀,那时候她还怕,可现在,她只觉得心里有个东西,正在慢慢变硬。
窗外的雪还在下,下得无声无息,像是要把这屋里的算计、眼泪、委屈,都埋在雪底下。
王小丽盯着窗纸上的雪光,心里清楚,这场新婚夜的算计,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于中财拿了银锁,明天肯定还会来要银镯子,说不定还会打她陪嫁的主意。
她不能再像昨天那样忍了,娘说过,人要为自己活,不能在烂泥里越陷越深。
天快亮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于中财的脚步声。
他大概是换完酒钱回来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虚浮,撞在院门上,发出“咚”的一声。
王小丽赶紧躺回炕上,闭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听见于中财进了外屋,翻找着什么,接着就是酒瓶开盖的声音,还有他满足的叹息声。
于小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问:“爹,您咋回来了?”
于中财没理他,只是哼着小曲,喝着酒。
王小丽睁开眼,看着屋顶的房梁,上面有一道裂缝,像是随时会塌下来。
她知道,这个家,迟早会塌,而她,不能等塌的时候再跑,得自己先站起来,走出这个烂泥坑。
太阳快出来的时候,王小丽起来烧火。
她蹲在灶屋门口,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心里盘算着。
她的陪嫁里,还有娘给的那碟花生米,还有几件新衣裳,这些都是她的念想,也是她的底气。
她得把这些东西收好,还得想办法,让于中财不敢再打她的主意。
陈春燕也起来了,她默默地走进灶屋,帮着王小丽添柴。
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看着火苗,偶尔交换一个眼神。
灶屋里的烟有点呛,呛得王小丽眼睛发酸,可她没哭。
她知道,从今天起,眼泪没用,只有自己硬起来,才能在这个家里,活下去。
院子里,于中财还在喝酒,嘴里骂骂咧咧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王小丽看着灶里的火苗,心里的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她不能在这个家里耗一辈子,她得走,带着陈春燕一起走,或者,至少让自己走出去,不再被这个家的算计,困住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