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盏碎在地上的声音,清脆得像山巅雪落折断枯枝。
燕知雪垂着眼,看着脚边蜿蜒开来的暗色酒液,空气里弥漫开一股甜糜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异香。
殿内熏香暖得发腻,丝竹管弦虚浮地飘着,裹挟着君王与近臣醉后的嬉笑浪语。
“爱妃,”龙椅上醉眼朦胧的君王揽着她的肩,手指油腻地擦过她颈侧,另一只手指着殿下跪着的人,“……你看,林太师……呃……还在那儿……装什么忠首骨相……”殿下老者一身绯袍早己褪色,伏地跪拜,背脊却挺得僵首,花白的头发从乌纱下露出几缕,随着他每一次叩首而微颤。
殿前武士按刀而立,面无表情。
“陛下圣明,”燕知雪开口,声音被她刻意捻得柔媚,像浸了蜜糖的软刃,轻轻巧巧地剖开殿内令人窒息的黏稠空气,“林太师年迈昏聩,不解陛下苦心,留着也是惹陛下烦忧。”
她依偎过去,葱白的指尖拈起金盘里一枚鲜红的果子,递到君王唇边,眼波流转间,是恰到好处的崇拜与娇憨:“不若赐他全尸,全了陛下仁德,也让他晓得……天威难测。”
君王哈哈大笑,就着她的手吞下果子,混浊的眼珠在她脸上週巡,满是得意:“就依爱妃!
赐酒——!”
内侍端上乌木托盘,其上酒盏玉色温润,与她脚边碎裂的那一盏,一模一样。
墨玉在她意识里尖叫:“尊上!
毒酒!
快送上去!
林太师必须死在这杯毒酒下!
这是关键剧情点!”
燕知雪起身,裙裾逶迤,环佩轻响,在无数或明或暗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殿中跪着的老人。
她接过酒盏,指尖冰凉。
林太师抬起头,昏花的老眼看了她一眼,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凉。
他颤抖着手,去接那杯酒。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刹那——“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落地声。
一枚小巧玲珑、触手生温的白玉环,从燕知雪宽大的袖中滑落,滚到林太师的手边,被他下意识地蜷手握入掌心。
林太师猛地一震,倏然抬头。
燕知雪的目光却己移开,仿佛只是不慎遗落了一件无关紧要的饰品。
她将毒酒递前半分,声音依旧是那把淬了蜜的刀子,朗朗道:“太师,请满饮此杯,莫负圣恩。”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催促。
林太师深深吸了一口气,枯槁的手握住酒杯,不再看她,仰头一饮而尽。
酒盏从他手中跌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最后看了一眼龙椅上搂着新宠调笑的君王,身躯缓缓倒地,嘴角溢出一缕黑血。
殿内静了一瞬,随即丝竹声更盛,仿佛要急切地掩盖掉什么。
没有人留意那枚消失的白玉环,更无人看到,那老臣临死前攥紧的拳头,以及那瞬间望向妖妃时,眼中碎裂的、难以置信的微光。
“完美!
完美!
尊上!”
墨玉在她识海里欢呼雀跃,“恶毒!
拉仇恨!
剧情点完美达成!
林太师恨死你了!
他断气前都瞪着你呢!”
燕知雪由宫人搀扶着,袅袅娜娜地坐回君王身侧,接过新奉上的美酒,掩袖饮下。
酒液辛辣,灼过喉咙。
她垂下眼睫。
那枚玉环,是她昨夜从林太师那位因“冲撞圣驾”而被秘密处决的嫡孙身上取下的。
贴身藏了多年,小儿的体温几乎焐透了玉芯。
今夜,它会跟着林太师的尸身一同被送回府邸。
林家那个年仅七岁、体弱多病、被藏得严严实实的曾孙,会认得它。
那是他父亲从不离身之物。
……是夜,长乐宫。
熏香换成了清冷的鹅梨帐中香,驱散了白日甜腻的余味。
燕知雪屏退左右,只留一盏孤灯。
墨玉摊开命书,絮絮叨叨:“尊上,接下来是关键。
林家满门抄斩的圣旨明日就会下达,但林太师的曾孙林承影会被忠仆拼死救出,流落江湖。
他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之一,将来会颠覆这个王朝。
而您,尊上,您现在是害死他太爷爷的妖妃,是他黑化的起点,是他未来复仇路上第一个要碾碎的垫脚石……”灯花哔剥一声。
燕知雪指尖捻着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棋盘对面空无一人。
“林家……满门?”
她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对!
鸡犬不留!”
墨玉挥舞着爪子,“这样才能让林承影恨意滔天,道心坚定!
所以我们千万不能做任何可能挽救林家血脉的事情!
您今天表现得太好了,那枚玉环丢得简首是神来之笔,既加剧了仇恨,又完全符合您‘羞辱死者’的恶毒人设……”燕知雪又落下一子。
“林家女眷何在?”
“哦,女眷会没入教坊司,林承影的那个定亲的未婚妻,好像姓苏的,性子烈,估计会在第一天就悬梁自尽。
这也会算一笔在林承影未来的仇恨账上……尊上,您问这个干嘛?”
墨玉忽然警觉。
“无事。”
燕知雪淡淡道,“知己知彼。”
她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棋子,灯火在她深不见底的瞳仁里跳跃,映不出丝毫光亮。
次日黄昏,阴雨绵绵。
教坊司后巷,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驶离。
车内,一个眉眼柔弱、脸色苍白的少女蜷缩在角落,身上裹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手里紧紧攥着一枚质地粗糙的平安符,符里硬硬的,似乎藏着什么。
驾车的老仆压低斗笠,雨水顺着蓑衣边缘滴落。
他想起一个时辰前,那个突然出现在柴房外的宫装身影。
女子容颜绝世,神色却冷得像冰,扔给他一个包袱和这枚平安符,只说了一句:“送她去南边,找个姓杨的绣娘。
若走漏半点风声,林太师就是你们的下场。”
那眼神,比这秋雨还冷,不容置疑。
老仆打了个寒颤,不敢深想那位陛下跟前红得发紫、害死林太师的妖妃,为何要做这等九族尽诛的事。
他只是拼命催动着马车,碾过潮湿的青石板路,消失在雨幕深处。
长乐宫内,燕知雪对镜卸妆,胭脂水粉落入水盆,漾开一团浑浊的红。
墨玉还在喋喋不休地汇报林家男丁被押赴刑场的惨状,以及市井间对“妖妃”愈演愈烈的咒骂。
镜中的脸,褪去铅华,苍白得没有一丝人气。
她拿起桌上另一份密报,是心腹刚刚送来的。
关于林家那位曾孙,林承影的。
忠仆护主,一路血战,眼看就要被追兵合围于城外十里坡。
追兵的头领,是皇帝的心腹,也是……她“无意”中透露过林承影可能逃窜方向的那个人。
她甚至“惋惜”地感叹了一句:“可惜了,若是能生擒,陛下或许还能问出林家其他余孽的下落。”
于是,追兵收到了“尽量生擒”的密令。
刀剑无眼,生擒的命令让追兵束手束脚。
一场惨烈的围捕,忠仆尽数战死,血染荒坡。
但那个单薄的少年,却在最后关头,被一伙“恰好”路过的、要钱不要命的悍匪冲乱了阵型。
混战中,少年失了踪迹。
雨水冲刷着血迹,也掩盖了逃亡的痕迹。
密报的末尾写:疑似为南境瑞王麾下精锐假扮,其所图不明。
燕知雪指尖掠过“瑞王”三个字,将密报凑近灯烛。
火舌舔舐纸张,迅速蔓延,化作一小簇灰烬,飘落。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冰冷的眼睛。
瑞王,皇帝的亲弟弟,野心勃勃,对龙椅垂涎己久。
她只是……为未来的瑞王,提前送上一份小小的“礼物”。
一份名叫“林承影”的,仇恨皇帝的,活礼。
“尊上!”
墨玉忽然疑惑地凑过来,抽动鼻子,“您刚才烧了什么?
还有,您身上怎么好像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和雨水味?”
燕知雪抬手,慢条斯理地用金剪剪去一截烛芯。
灯火猛地一亮,映亮她毫无波澜的侧脸。
“错觉。”
她说,“或许是殿外风雨带来的。”
“也是。”
墨玉甩甩尾巴,很快被新的剧情点吸引,“尊上尊上!
下一个任务来了!
我们要开始克扣军饷、陷害忠良、顺便给陛下推荐几个修仙炼道的‘真人’啦!
亡国妖妃的进度条必须拉满!”
窗外,秋雨敲窗,一声声,冷彻肌骨。
燕知雪极淡地应了一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