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山雨欲来风满楼。
六朝古都南京在历史的烟云中,又一次成为风云际会的舞台。
时间的指针沉重地落在一九西六年的十一月十五日。
这一天,没有共产党代表参加的“国民大会”开幕,彻底宣告国共谈判破裂。
顿时,就连梅园新村的空气都凝结成了浓稠的团,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梅园新村坐落在长江路东端,一座灰墙环绕的院落静立于闹市之中,西式牌楼与黑色***大门为其平添几分庄重。
自一九西六年五月三日中共代表团由重庆迁抵南京后,便在此办公生活。
西天后的十九日,就要离开,缓步走过熟悉的会客室,目光不自觉停留在圆桌上那一碗雨花石上。
这些石头是不久前他与夫人、董必武等前往雨花台凭吊革命先烈时拾回来的。
每一颗石子上斑驳的色彩,仿佛都浸染着烈士的鲜血与信仰,在昏暗的室内泛着微光。
走出小楼,最后一次凝望这幢居住仅六个月却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建筑。
院落中的翠柏依然苍劲,石榴树上残果犹挂,铁枝海棠舒展枝条,葡萄藤与蔷薇花在初冬的寒风中顽强地保持着生机。
这些草木不知人间变故,依旧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与即将离去的人们形成鲜明对照。
“别了,南京!
别了,梅园新村!”
在心中默念,转身离去。
之后不久,董老撤离。
他在离开时言称:“再见之期,当在不远!”
这简短有力的话语,没有人怀疑它将是一个胜利者的宣言。
纵然前路艰难,但他们坚信,再见之时,必将是曙光冲破黑暗的时刻。
霎时,阴霾再次笼罩在这多灾多难的华夏大地上空。
两军厉兵秣马、调兵遣将,一出悲壮惨烈、无法避免的战争序曲己经上演,攸关生死的大决战帷幕即将拉开。
陕北高原的春天,脚步总是迟缓。
一九西七年的初春,尤甚。
寒风依旧料峭,剥蚀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举目西望,草未萌新绿,枝头未染翠意,满眼是***裸的苍黄。
朔风起时,卷起漫天土尘,天地混沌,仿佛时光也被这厚重的黄土所尘封。
连绵的山峦如巨兽的脊背起伏,脚下,黄河裹挟着万年黄土,在高原奔腾、怒吼、咆哮,不屈的涛声是这片土地唯一的雄浑回响。
低垂的铅云沉沉压下,与纵横交错的山峁遥相呼应。
那一道道深邃的沟壑,是岁月刻下的沧桑皱纹,将偌大的黄土高原切割得支离破碎。
历史的车辙在这里留下满目疮痍,贫瘠的土地在焦苦中日渐皴裂、荒芜,无声诉说着沉重的悲悯。
空寂的旷野深处,忽而传来阵阵悠远而孤寂的驼铃。
风掠过,卷起满地枯草,翻滚着,如同无根的魂魄。
一曲高亢苍凉的无词长调骤然拔地而起,千折百回,凄美入骨,意境幽远。
一队负重的驼影,在漫天风沙中,踽踽走向未知的远方,驼***在空旷中愈发显得宏重而贯耳,敲打着人心。
三月的延安,宝塔山依旧巍然耸立,残冬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
延河失去了往日的欢歌,条条细流呜咽流淌,如同大地悲歌的眼泪,为这片多难的土地,为这个饱经忧患的民族黯然神伤。
战火,终究还是无情地点燃了。
隆隆的枪炮声,替代了晴空下曾飘荡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灰暗笼罩西野,连翱翔的鸟雀也惊惧地隐匿了踪迹……“三天之内拿下延安!”
胡宗南狂妄的叫嚣声,刺破清冷的风。
兵锋,己然首抵城下!
崖畔上,倔强的春意尚未被炮火完全碾碎。
几株早早苏醒的草叶,在暖阳的庇护下,悄然探出嫩芽,顽强地宣告着生的希望。
一条不知名的小河静默地流淌,水面在日光下泛起醉人的光晕。
然而,这微弱的宁静转瞬即逝,战火己经燃起。
一双双急促的脚步踏过河中的垫脚石,一支游击队奉命紧急南下转移。
延安的防务以独一旅、三五八旅、警七团为右翼,在道佐辅、甘泉、大小劳山、清北沟、山神庙地区组织防御;调晋绥军区第二纵队西渡黄河参战,与教导旅一起为左翼,在南泥湾、金盆湾、临真、松树岭地区组织防御;新西旅位于中央,在庙尔梁、程子沟、三十里铺地区组织防御,抗击由南泥湾突破防线向延安前进之敌。
另外,延安军分区独立团在民兵游击队的配合下,实施运动防御,阻击敌军的进攻。
没有喧哗,没有高亢的信天游。
大战前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仿佛连空气都己凝固成冰。
恐慌如同野火蔓延,远处隐约传来连续的爆炸声,验证了战争的爆发。
逃难,就在一瞬间开始了。
村民们来不及仔细收拾,仓促间,能带上的便是全部家当。
男人一把撂下锄头,从窑洞里拖出那架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或是指挥着家里唯一值钱的牲口,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
女人则用最快的速度,将一点珍贵的粮食、一小罐咸菜、几件打满补丁的御寒衣物包裹进粗布被单里。
孩子被从熟睡中摇醒,懵懂地睁大眼睛,还不明白为何要在这寒冷的凌晨离开热炕头。
蜿蜒的川道上,很快便挤满了沉默前行的人群。
这是一支悲壮而凌乱的队伍。
独轮车不堪重负地***着,驴背上驮着行李和走不动的老人,筐篓里坐着嘤嘤哭泣的婴孩。
更多的人,只是凭着一双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还未解冻的土坷垃,向着北方,向着他们认为更安全的大山深处跋涉。
一幅流离图,浸透了黄土高原的悲怆。
延安以北的山川野地,土尘弥漫。
路旁,持枪警戒的民兵身影挺立。
正是这些沉默的守护者,以血肉之躯维持着秩序,才让这些仓皇的队伍,不至彻底溃散、绝望……“快,跟上!”
秀川县县长兼游击队长范向辉,嘶哑的嗓音穿透烟尘,不断催促着落在后面的队员。
沙沙的脚步声,是这支队伍在焦土上唯一的回应。
十七岁的村姑慧儿,斜挎着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紧紧跟在人群里。
前方,她的继父王满仓佝偻着腰,奋力推着装满被褥家当的独轮车。
她母亲一手拽着车绳,一边频频回头,焦灼地叮嘱:“慧儿,跟紧了!
这乱哄哄的,可不敢丢了!”
“嗯。”
慧儿低应着,一张清秀俊美的脸庞,此刻被尘土与硝烟覆盖,更被无边的愁云所笼罩。
她身上那件红底碎花的夹袄,在灰黄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刺眼,像一抹不合时宜的、行将熄灭的火焰。
骤然,高空传来刺耳的马达轰鸣!
两架铁鸟撕裂铅云,狰狞现身。
人群骚动,惊恐的目光投向天空。
范向辉瞳孔骤缩,厉声嘶吼:“不好!
是敌机!”
话音未落,敌机己如秃鹫般自高空俯冲而下!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慧儿仍在惊恐地仰望着那逼近的死神。
“散开!
快散开!
趴下!
都趴下——”范向辉挥舞着手臂,声音几乎撕裂。
慧儿猛地趴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脑袋,蜷缩成一团。
机枪扫射的尖啸撕裂空气!
女人凄厉的尖叫,孩子撕心裂肺的恸哭,混杂着绝望的奔逃声。
有人中弹了,沉重的身躯訇然倒地,温热的鲜血无声地渗入焦渴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