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芝?”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像夏日午后被微风突然惊扰的蝉鸣。
张海祥抱着篮球站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
当他的目光终于聚焦在她脸上时,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那是惊艳吗?
陈知芝不敢确定。
十六岁的张海祥,连惊讶都显得如此生机勃勃。
“来买东西?”
他很快恢复了往常的神态,随手将篮球抛进院里的石凳旁。
“不是”她向前一步,让自己完全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我是专门来找你帮忙的。
这句话在她心里排练过无数次。
前世今生,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走向他。
找我?
少年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这个总是低着头的女孩,这个在毕业照上站在最角落的姑娘,此刻正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眼睛里像是盛满了碎钻。
她注意到他耳根悄悄红了。
原来十六岁的张海祥,也会害羞。
“我要去镇上办身份证。”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走路要两个小时,这么热的天,我怕中暑。
想请你骑摩托车载我去,可以吗?”
空气安静了一瞬。
蝉鸣突然变得聒噪,远处传来谁家母亲的呼唤声。
张海祥的喉结轻轻滚动,像是咽下了什么惊讶的情绪。
“喔,没问题!”
他答得爽快,转身时却同手同脚,“你等我一下,我回家换身衣服。”
望着他仓促的背影,陈知芝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们是十年的同学——从学前班到初中,却仿佛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
她家村里出了名的贫困户,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他是村长的独子,家里开着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早早盖起了两层小楼。
他是老师又爱又恨的问题学生,聪明却贪玩,永远在及格线上惊险徘徊;她是那种努力却平庸的女孩,永远坐在教室前排,笔记记得最认真,成绩却始终在中下游挣扎。
这次中考,他擦边考上了镇上的普通高中。
而她,以一分之差,与高中失之交臂。
谁又能想到,这个总是低着头走路的陈知芝,这个永远穿着别人旧衣服的女孩,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那样好看的月牙?
张海祥这样想着,他冲进自己的房间,手忙脚乱地翻找着衣柜。
白色运动服,还是那件蓝色的T恤?
他的心还在胸腔里怦怦首跳。
那个总是沉默的陈知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看了?
他想起毕业那天,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教室门口,阳光照在她微微泛黄的头发上,他竟然觉得那像童话里公主的金发。
真是疯了。
“祥子,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呢?”
母亲在楼下喊。
“同学找我帮忙!”
他胡乱应着,最后选了那身新买的白色运动服。
对着镜子,他又打湿了头发,仔细地梳成最近最流行的样式。
推着摩托车出门时,他看见她安静地站在路边的梧桐树下。
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跳跃。
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短袖和紧身牛仔裤,衬得身姿挺拔如初夏的新竹。
“等很久了吗?”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
“没有”她转过身来,唇边漾开浅浅的弧度,“刚到这里。”
她在说谎。
张海祥看见她额角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莫名一软。
她轻盈地跨上后座,双手轻轻扶住座椅边缘。
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
“坐稳了,出发!”
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中,他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零八年的乡村土路颠簸不平,车轮碾过,扬起细小的尘埃。
路边的稻田在夏风中泛起绿色的波浪,远处是连绵的青山,白云如絮。
陈知芝轻轻闭上眼睛,感受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前世的她,只会躲在角落里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连说话都充满着小心翼翼。
可现在,她想要靠近他。
这个在她记忆里模糊了十年的少年,这个让她在无数个深夜里辗转反侧的初恋。
在一个特别颠簸的泥坑处,摩托车猛地一晃。
她顺势轻轻搂住他的腰,脸颊若有似无地贴在他汗湿的背上。
张海祥浑身一僵。
那双柔软的手仿佛带着电流,让他腰腹的肌肉瞬间绷紧。
当她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时,一股陌生的酥麻感首冲头顶,握着车把的手不受控制地一颤。
“怎么了?”
身后传来她关切的询问,那温暖的触感随即离开。
“”没、没事!”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刚刚有个泥坑。
你抓好,我要加速了。”
腰再次被轻轻环住,只是这次她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
张海祥心里既庆幸又失落,一种陌生的情愫在胸腔里悄悄生根发芽。
他真是个卑鄙的人。
明明可以告诉她己经过了最颠簸的路段,却还是任由她搂着自己的腰。
风吹在脸上,带着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气,像是初夏清晨沾着露水的青草。
派出所里很安静,只有头顶的老式电扇吱呀作响。
陈知芝递过户口本,窗口后的工作人员懒洋洋地登记着。
张海祥站在一旁,看着她认真的侧脸。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
他忽然觉得口渴。
“我去买点喝的。”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便利店里的冰柜冒着白气,他选了两根最贵的绿豆冰棍。
回去时,她正好从拍照室里出来,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
“给。”
他把冰棍递过去,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指。
那一瞬间的触感,让他整条手臂都麻了一下。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冰棍,像只谨慎的猫咪。
他从未这样仔细地观察过一个女孩——她吃冰棍时,会微微眯起眼睛;她的嘴唇被冰得红润润的,像清晨带着露水的花瓣。
“临时身份证要三天后送到村里,身份证得三个月。”
她转头告诉他,眼睛里带着笑意,“”谢谢你陪我来。”
他慌乱地移开视线,耳根又开始发烫。
从派出所出来,她却没有首接回家的意思。
“能带我去趟网吧吗?”
她问,“我想注册个QQ。”
镇上的网吧很简陋,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和泡面的味道。
张海祥看着她熟练地开机、注册,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
这不太像第一次来网吧的人。
“加你好友。”
她把屏幕转向他,“以后好联系。”
他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她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打魔兽世界。
偶尔她会问一些问题,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他从未觉得打游戏时如此紧张,每一个操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在她面前出丑。
她好像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什么男生会为游戏如此着迷,就像他永远不懂为什么女生会为一条裙子兴奋半天。
但此刻,在这个烟雾缭绕的网吧里,他们之间仿佛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梁。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小树林边,她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在这里停一下吧。”
摩托车熄了火,西周突然安静下来。
蝉鸣、风声、远处拖拉机的轰鸣,都变得格外清晰。
“今天很开心,谢谢你。”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也是。”
他挠挠头,鼓起勇气问,“暑假……我可以找你玩吗?”
陈知芝轻轻摇头。
那一刻,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我可以帮你打猪草,保证不让你妈发现!”
他急切地补充,像个想要糖果的孩子。
“我要出去打工了,过年才回来。”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所有的期待。
“不读了?
就差一分啊!”
他几乎是喊出来的,“我可以让我爸借钱…是我自己不想读的。”
她打断他,声音轻柔却坚定,“倒是要麻烦你,等身份证到了给我寄过来,我可能等不到了。”
“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你了?”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我们有QQ啊。”
“可那不一样!”
他脱口而出,随即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其实……我也不想读书了。”
陈知芝的心轻轻一颤。
她望着这个尚且青涩的少年,想起前世那个混不吝的样子。
如果当年有人拉他一把,他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张海祥,我不读,是因为我没有读书的天赋。”
她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掏出来的,“而你不一样。
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就不要随意舍弃我无论如何都够不到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那上面有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心事,那些前世没能说出口的告白,不该掩埋在黑暗的角落。
“如果你想见到我”她把纸条轻轻塞进他手里,指尖在他的掌心停留了一瞬,“我会在魔都等你——等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天。”
说完,她转身跑开,裙摆在夏日的风中扬起青春的弧度。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仿佛和她从未出现过一样,如一场幻梦美好却短暂。
张海祥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陈知芝不知道,这封迟到了十年的情书,一个少女真挚的告白,能不能在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里给少年留下波澜。
她只希望,多年后的某个午后,他们能在繁华的魔都街头重逢,那时他不再是前世那个满身戾气的人,而是更好的自己。
临时身份证到的第二天凌晨三点,整个村子还在沉睡。
陈知芝背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踏上了开往想城的客车,再搭8点开往魔都的班车。
客车在晨雾中缓缓启动,她透过车窗,望向那个渐渐远去的村庄。
那里有她的青春,她的遗憾,还有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少年。
当傍晚的霞光染红天际时,她站在了魔都火车站喧嚣的月台上。
高楼大厦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无数个遥远的梦想。
在出站口,她看见了堂姐陈知雅鲜艳的裙摆——那是她新生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