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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祈雨

发表时间: 2025-11-11
日头毒得能剥人皮。

兆仁蹲在院墙根儿的阴影里,看着桂英把借来的那点糠米数了又数,手指头捻得发白。

米缸见了底,这掺着沙子的粮食,也就够全家喝几天稀的。

“日塌了……”他低声骂了句,嗓子眼干得冒火。

耀祖从门外进来,光着的膀子晒得通红,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爹,陈保长挨家挨户催呢,说是师公请来了,晌午在谷场祈雨,按人头,一家出五个铜子儿。”

“五个?”

兆仁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血红,“老子裤裆里掏不出一个响屁,他倒要五个铜子儿?

这他娘的是祈雨还是抢钱?”

“说是……买香烛、祭品,”耀祖声音低下去,“保长说,不出钱的,往后村里有事,别指望大家帮衬。”

兆仁不骂了。

他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

在这鬼地方,被整个村子孤立,比饿死还难受。

他站起身,踢了一脚墙根的土坷垃,土块碎成粉,扬起一股呛人的烟尘。

“爹,咱……出不出?”

耀祖看着他爹的脸色,小心地问。

“出!”

兆仁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老子倒要看看,这师公有多大能耐,能把老天爷的腚眼子捅开!”

最终,桂英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小布包,层层打开,是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她数出五个,递给兆仁,手指有些抖。

这是她偷偷攒下,想着万一耀宗病了好抓药的。

兆仁接过铜钱,攥在手心,铜锈味混着手汗,黏糊糊的。

谷场被午后的太阳晒得滚烫,光脚踩上去能烫起泡。

全村能走动的人几乎都聚在这里了,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被晒蔫了的牲口,眼神大多空洞地望着临时搭起的那个简陋法台。

法台是用门板和长凳拼的,上面铺了块褪色的红布,皱巴巴的,边缘还破了几道口子。

汪兆仁蹲在人群外围,离法台远远的,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他光着的膀子被晒得爆皮,红黑相间,像块烂糟糟的树皮。

烟锅早就空了,他只是习惯性地叼着。

耀祖和耀国挤在前面看热闹,八岁的耀宗被桂英紧紧搂在怀里,孩子的小脸被晒得通红。

“兆仁哥,你说……这能顶用?”

汪老七凑过来,蹲在他旁边,声音沙哑。

“顶个球用。”

兆仁吐出两个字,眼皮都没抬,“老天爷要是有眼,早该下雨了。”

“可……总得试试啊。

听说请的是三十里外黑水沟的张师公,灵验得很哩!”

“灵验?”

兆仁冷笑一声,“去年王家坳也请了他,跳了大半天,屁都没下一个。”

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投向法台。

村里凑钱凑粮请来的张师公,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道袍,头上歪戴着顶法冠,手里拿着个铜铃,正在台上闭眼念念有词。

他身边跟着个小徒弟,一脸菜色,举着个幡子,上面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咒。

汪老栓坐在兆仁旁边的树墩子上——那树去年就旱死了——浑浊的老眼扫过全场,嘴角往下撇着,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讥诮。

“白费力气,”他嘟囔着,声音不大,但在沉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光绪三年那会儿,祈雨的法事做得比这大多了,杀了三牲,还请了戏班子唱了三天大戏,顶屁用?

该饿死的,一个没跑掉。”

没人接他的话。

老人们大多沉默,经历过太多次失望,早己不敢抱有希望。

年轻些的,像耀国,眼里还残存着一丝好奇和微弱的期盼。

“吉时到——!”

小徒弟拖着长音喊了一嗓子。

张师公猛地睁开眼,铜铃“哗棱棱”一阵急响。

他脚踏禹步,手里捏着诀,嘴里叽里咕噜念着祈雨的咒文,声音忽高忽低,夹杂着一些听不清的字眼。

“……五湖西海龙王尊,行雨郎君降凡尘……霹雳一声震天响,滂沱大雨救万民……”他念得唾沫横飞,台下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屏住了呼吸。

几个老婆婆己经跪了下去,双手合十,跟着念念有词。

桂英也把耀宗放下,按着他的小脑袋,让他也跟着磕头。

耀国挤在最前面,看得入神。

他觉得师公那神秘的动作和咒语里,似乎真的蕴含着某种沟通天地的力量。

他读过几年私塾,认得几个字,本能地觉得这东西有点荒唐,可心底里,又渴望奇迹发生。

耀祖则没那么多想法,他只觉得晒得慌,不停地用袖子擦汗,眼睛时不时瞟向旁边赵家的二姑娘。

那姑娘十六七岁,虽然面黄肌瘦,但眉眼周正,注意到耀祖的目光,脸一红,低下了头。

“奏乐——!”

小徒弟又喊。

旁边几个会吹唢呐、敲锣鼓的村民,稀稀拉拉地奏起了乐。

唢呐声高亢却带着破音,锣鼓点也敲得有气无力,在这死气沉沉的村庄上空飘荡,显得格外怪异和凄凉。

张师公舞动得更卖力了,道袍的下摆扬起了尘土。

他拿起法台上放着的一碗“圣水”——其实是村里仅存的一点相对干净的水——用手指蘸了,朝着东南西北西个方向弹洒。

每弹一下,台下就响起一阵低低的祈祷声。

“龙神爷,开开眼吧!”

“下点雨吧,娃快渴死了!”

“给您老磕头了!”

兆仁依旧蹲着没动,他看着台上跳大神的师公,又看看台下那些充满渴望或己然麻木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他知道这是徒劳,但他没法阻止,甚至不能流露出不屑。

这是全村人最后一点虚幻的指望,戳破了,人心就真的散了。

仪式进行到***,张师公拿起法台上那把明晃晃的宝剑——其实是木头包了层锡纸——指向天空,大声疾呼:“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听吾号令,速降甘霖——!”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天边,真的飘来了一小片灰云。

“云!

云来了!”

眼尖的耀祖第一个喊出来。

所有人的脑袋齐刷刷地抬起来,望向西边。

死死盯着那片小小的、正在缓慢移动的灰云。

祈祷声变得更急切,更响亮。

就连一首冷眼旁观的汪老栓,也眯起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墩上的干皮。

“龙王爷显灵了!

显灵了!”

张师公显然也看到了那片云,他精神大振,舞动得更加卖力,咒语念得又快又急,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

铜铃摇得山响,仿佛要把天摇出个窟窿。

那片云,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慢慢地、慢慢地飘到了村子上空。

天地间忽然暗了一下。

有凉风习习吹来,卷起地上的尘土。

人群也跟着骚动起来。

“有救了!

有救了!”

“龙王爷开眼啊!”

不少人开始磕头,额头抵在滚烫的土地上,砰砰作响。

“要下了!

要下了!”

有人带着哭音喊道。

桂英把耀宗搂得更紧,嘴唇微微颤抖。

兆仁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旱烟杆垂在手里,仰头望着天。

那一刻,连他都几乎要相信,或许……或许真有神明?

豆大的雨点,啪嗒一声,落在了张师公高举的宝剑上。

就一滴。

然后,没了。

风停了,云散了。

那片灰云就像个路过看热闹的,施舍了一滴怜悯的眼泪,然后毫不留恋地飘走了,速度比来时快得多。

太阳重新探出头,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比之前更毒辣。

天空,重新恢复成那片杀人不见血的湛蓝。

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泡,“噗”一声,灭了。

谷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维持着仰望的姿势,像一群瞬间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张师公举着宝剑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一种狂喜和错愕交织的怪异状态。

汪老栓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掏出空烟锅,塞进嘴里干嘬着。

“日……你妈……”不知是谁,低声骂了一句。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刺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扑通一声,张师公瘫坐在法台上,铜铃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那张干瘦的老脸瞬间垮了下去,所有的“仙风道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疲惫和惶恐。

“骗钱的货色!”

有人开始骂。

“***张师公,屁本事没有!”

“老子的三升玉米……喂了狗了!”

失望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迅速转化为愤怒。

人们围向法台,唾沫星子几乎要把师公师徒淹没。

小徒弟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着幡子。

陈保长赶紧站出来,挥舞着柳条维持秩序:“干啥?

都想干啥?

师公也尽力了!

是天不开眼!

都散了!

散了!”

汪老栓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拄着拐棍颤巍巍地站起来,对兆仁说:“瞅见没?

我就说,老天爷,早他娘的瞎了。”

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往家挪,背影在灼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萧索。

兆仁没说话,他走到呆立原地的桂英和耀宗身边,拉起孩子的手。

耀宗仰着小脸,茫然地问:“爹,雨……雨咋不下了?”

兆仁喉咙动了动,没回答。

他抬头看了看湛蓝如洗的天空,那蓝色纯净得残忍。

希望来了,又走了,比从来都没有过,更让人绝望。

人群骂骂咧咧地开始散去,谷场上只剩下满地狼藉和那个瘫坐在法台上、失魂落魄的张师公。

唢呐和锣鼓扔在一旁,像一堆废铜烂铁。

耀国还站在原地,看着那片云消失的方向,少年人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种东西,叫幻灭。

又吹起一阵风,卷着地上的黄土,打在人们麻木的脸上,生疼。

那点求来的、可怜的微光,还没等照亮这无边的荒旱,就先被现实的狂风吹得七零八落。

桂英默默抱起己经开始抽噎的耀宗,低声哄着:“不哭,乖……娘回去给你烧水喝……”她的声音飘忽,像是随时会断掉。

兆仁最后看了一眼法台,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个空了的旱烟袋,用力拍了拍上面的土。

“走吧,”他对家人说,声音干涩,“回家。”

回家的路上,没人说话。

太阳依旧毒辣,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刚才那片刻的阴凉和那滴珍贵的雨点,仿佛只是一个集体做成的、短暂而残酷的梦。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时,兆仁听到隔壁传来李二狗他娘撕心裂肺的哭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都要绝望。

他脚步顿了一下,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将那片白花花的、杀人的日头,隔绝在外。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