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监狱坐落在外城根下，一片低洼之地。
高耸的灰墙上布满了苔藓和污渍，沉重的铁门像是巨兽的口，散发着阴森潮湿的气息。
即便是白日，这里也仿佛凝聚着一团化不开的阴影。
沈清澜在一名收了银钱、面色冷漠的狱卒带领下，穿过几道戒备森严的门廊。
每过一道门，身后的光亮便弱一分，阴冷腐坏的气味便浓重一分。
压抑的***、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从两旁昏暗的牢房里隐约传来，敲打着她的耳膜。
她紧紧攥着藏在一篮子食物底下的几块银元，这是她最后能拿出的体己。
终于，狱卒在一间狭小的、仅有一个送饭口的牢房前停下，不耐烦地敲了敲铁栏。
“沈伯谦，有人探视！”
里面传来窸窣的声响，好一会儿，一个佝偻的身影才缓慢地挪到送饭口后。
借着廊道里微弱的光线，沈清澜看清了那张脸，心脏骤然抽紧。
那是她的父亲，曾经儒雅从容、谈笑风生的沈伯谦，此刻却形销骨立，脸颊深陷，眼窝乌青，杂乱的须发间满是灰败之气。
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她时，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澜儿……你、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破旧的风箱。
“父亲……”沈清澜喉头哽咽，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将篮子递进去，“我带了些吃食，您……”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见父亲在接过篮子时，从那狭小的窗口伸出的手，手腕上布满了紫红色的淤痕和结痂的伤口，有些甚至还在渗着血水。
那绝不是简单的镣铐摩擦所致。
沈清澜的呼吸一滞，明媚的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冰寒。
“他们……用刑了？”
沈伯谦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避开女儿的目光，低声道：“无妨……熬一熬就过去了。”
他顿了顿，语气急切起来，“你不该来此，这里是非之地，快回去，照顾好你母亲。”
“家里一切都好，母亲只是担心您。”
沈清澜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压得极低，“父亲，外面还在活动，我们一定会救您出去。
您要撑住。”
沈伯谦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有欣慰，更有沉重的绝望。
他摇了摇头，声音几不可闻：“没用的……澜儿，听爹的话，别再浪费银钱和心力了。
这案子……上头有人要借此立威，杀鸡儆猴。
我们当初争路权，是触了某些人的逆鳞了……”他猛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
沈清澜心如刀绞，却无法触碰安抚。
“记住……”沈伯谦喘着气，凑近窗口，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道，“书房……《康熙字典》……夹页……留给你……”他的话未说完，旁边的狱卒己经不耐烦地催促：“时辰到了！
快走！”
“父亲！”
沈清澜急切地唤道。
沈伯谦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不舍、嘱托、以及一种近乎诀别的平静。
他缓缓退后，重新隐没入牢房的黑暗中。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微弱的光线和父亲的身影。
沈清澜站在原地，廊道的穿堂风吹过，她只觉得浑身冰冷，那寒意比来时更甚。
父亲的伤，他绝望的话语，还有那未尽的嘱托……都像一块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救父亲出去，比她想象的更难，更危险。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监狱那令人窒息的高墙，重新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街市依旧喧嚣，却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父亲的话——“《康熙字典》……夹页……”那会是什么？
是父亲留下的后手？
还是……招致更大祸患的东西？
正心乱如麻之际，街角一阵嘈杂的议论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不少人围在一张新贴的告示前，指指点点。
“又要征粮了？
这日子还怎么过……说是补充军饷，谁知道进了谁的腰包……唉，这世道……”沈清澜本无心留意，目光扫过告示下方那张贴告示的人时，却微微一愣。
又是那个少年。
他依旧穿着那身打补丁的灰布短褂，皮肤黝黑，正麻利地将浆糊刷在墙上，贴上新的告示。
与昨日那圆滑精明的模样不同，此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专注地做着手里的事，仿佛周遭的议论都与他无关。
然而，沈清澜却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目光在贴完告示、转身离开的瞬间，极其迅速地扫过围观人群，在那几个抱怨得最大声的人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不再是漠然，也不是讥诮，而是一种……审慎的观察，像是在确认什么，或者说，在寻找什么。
紧接着，他低下头，快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一条窄巷里。
沈清澜鬼使神差地，悄悄跟了上去。
她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或许是父亲身陷囹圄的无力感让她渴望抓住什么，或许是这少年身上那种矛盾的特质让她心生疑惑，又或许，只是那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在这绝望的阴霾里，显得太过突兀。
窄巷幽深曲折，两侧是高耸的院墙，隔绝了大部分光线。
少年走得很快，步伐轻捷，对路径似乎极为熟悉。
沈清澜小心翼翼地跟着，尽量不发出声响。
跟了两条巷子，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拐角，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
沈清澜心头一跳，连忙闪身躲在一摞破旧的竹篓后面。
只见少年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折叠成方块的纸片，塞进了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缝里。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松了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灰，径首朝巷子另一端走去，没有再回头。
沈清澜躲在竹篓后，屏住呼吸，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砖缝里的纸片是什么？
他是在传递消息？
给谁？
这看似普通的市井少年，身上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她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墙角，松动的砖块静静立在那里，仿佛一个无声的邀请，又像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父亲未尽的嘱托还在耳边，眼前又出现了这诡秘的一幕。
是冒险上前查看，还是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转身离开？
沈清澜攥紧了手心，指尖陷入柔软的掌心。
巷口吹来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和垃圾腐烂的气息，扑打在她的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