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刑场。
雨丝冷得像淬了毒的针，扎在脸上，带着一股铁锈似的腥气。
殷无赦站在高台上，手握着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刀——斩孽刀。
刀身暗红，仿佛浸透了千百年都化不开的血垢。
他是大胤王朝镇魔司的一名刽子手，专斩那些凡人兵刃杀不死、刑部律法判不了的“东西”。
今日要斩的，是一尊“疫鬼”。
那并非青面獠牙的怪物，而是一个穿着破旧儒衫的中年书生，只是皮肤下不时有蚯蚓似的黑气蠕动。
他本是城外试图救治瘟疫灾民的大夫，却不知何时被疫病之源侵蚀，成了散播死亡的载体。
皇城司的判词很简单：“身化疫鬼，危害京畿，当以斩孽刀诛之，焚其躯，绝其患。”
台下，是黑压压的围观百姓，他们的眼神里，恐惧、麻木，还有一丝隐秘的快意。
殷无赦的目光掠过人群，没有焦点。
他早己习惯了这种场面。
镇魔司的刽子手，不需要感情，只需要执行命令，挥下屠刀。
他抬起手，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浸湿了玄色制服的袖口。
就在斩孽刀即将落下的瞬间，一个凄厉的女声穿透雨幕：“爹——！”
人群被猛地推开，一个素衣女子踉跄着冲到了刑场最前方，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长发和衣衫，勾勒出清瘦而倔强的轮廓。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正是医仙谷传人，苏晚璃。
她死死盯着台上的殷无赦，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惶与哀求：“殷大哥！
住手！
我爹他没有被完全侵蚀！
我还有办法救他！
求你——”殷无赦的手臂，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与苏晚璃，相识于微时。
他曾在她采药时击退过山魈，她曾在他执行任务重伤时，悉心救治。
那份朦胧的情愫，如同石缝里挣扎的嫩芽，未曾言明，却彼此心照。
然而，就在他这微不可查的停顿刹那，一股灼热的力量猛地从他心脏位置炸开！
“呃！”
剧痛！
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他的西肢百骸，首抵灵魂深处。
视野边缘，似乎有细密的金色梵文一闪而逝。
是“慈悲蛊”。
三年前，他协助佛国高僧镇压一尊域外天魔，不慎被魔气侵染心脉。
那高僧言道，为防他日后入魔，特在他心中种下此蛊。
此蛊平日无声，唯有在他心生“不应有之慈悲”或“迟疑”时，便会发作，痛彻魂灵，强行“矫正”他的意志。
佛曰：慈悲为怀。
但这慈悲蛊，却用最残忍的痛苦，来扼杀慈悲。
“执行法令，斩除妖孽，即为大慈悲。”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回荡，如同梵钟轰鸣，震散他所有杂念。
台上的监刑官，那位来自佛国的“净尘”法师，身披月白袈裟，宝相庄严，正淡淡地看着他，眼神无悲无喜。
殷无赦咬紧了牙关，额角青筋暴起。
那剧烈的痛苦让他几乎握不住刀，但更让他心悸的，是一种无形的操控感——他的意志，正被某种力量强行掰向既定的轨道。
他重新举起了斩孽刀。
动作恢复了稳定，甚至比之前更加精准、冷酷。
“不——！”
苏晚璃的哭喊声被风雨吞没。
刀落。
没有想象中的喷溅，只有一道暗红色的刀芒闪过，那书生体内的黑气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骤然消散。
书生的身体软倒在地，迅速化作一滩漆黑的脓水，又被雨水冲刷开来。
斩孽刀，斩的不是肉身，是“孽”。
刑场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雨声哗啦。
殷无赦收刀，转身，走下高台。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苏晚璃一眼。
但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从最初的哀求、绝望，逐渐变得冰冷、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种刻骨的恨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他的背上。
他走过净尘法师身边时，法师低眉垂目，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殷施主杀伐果断，护佑一方，功德无量。”
殷无赦脚步未停，径首走入刑场后方的休息值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视线。
他猛地靠在门板上，剧烈地喘息起来。
心脏处的灼痛缓缓消退，留下一种空洞的疲惫。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但这稳定，是用钻心的痛苦换来的，是被迫的。
他走到案前，摊开一本空白的卷宗，取笔沾墨，开始记录。
这是镇魔司刽子手的规矩，每斩一“孽”，需详录在案。
笔尖落下，写下的却不是今日的行刑记录，而是几行凌乱的字迹，仿佛出自本能：“申时三刻，雨。
斩疫鬼一。
其形为中年书生，其女苏氏晚璃，目眦尽裂，其声如杜鹃啼血。”
“慈悲蛊发作，计心跳一百零八，痛如业火焚心。”
“斩孽刀鸣，其声…悲。”
最后那个“悲”字，墨迹格外浓重，几乎透纸背。
他放下笔，闭上眼。
值房里很安静，只有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
但在这雨声中，他似乎听到了一丝极其细微、极其缥缈的……铃铛声？
那铃声空灵、幽远，仿佛来自九幽黄泉，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
他猛地睁开眼，铃声消失了。
是幻觉吗？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外面依旧是灰蒙蒙的雨幕，远处的街巷空无一人。
但在街道尽头的拐角，雨水的反光中，他似乎瞥见了一抹转瞬即逝的红色裙角，以及一道纤细窈窕、撑着油纸伞的模糊背影。
那背影，不属于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她仿佛独立于这雨世之外，带着一种神秘的、与死亡相伴的宁静与妖异。
殷无赦皱了皱眉，关上了窗。
他不知道的是，在遥远不可知之地，一条浑浊的、流淌着无数哀嚎亡魂的河水边，一个穿着红裙、赤着双足的女子，正轻轻摆弄着脚踝上系着的一串银色小铃铛。
她望着人间方向，朱唇微启，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和…期待：“又一个被枷锁困住的可怜灵魂…殷无赦？
我记住你了。”
她轻轻拨动河水，水面上倒映出的，赫然是殷无赦在刑场上挥刀时，那双因痛苦和压抑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
“这人间无趣，这天道不公…真想看看，当你挣脱枷锁，会堕入何等精彩的…无间地狱。”
她轻笑一声，身影缓缓消散在弥漫的鬼气之中。
值房内，殷无赦抚摸着冰冷的斩孽刀。
刀身上，除了那万年不化的暗红血垢，在靠近刀镡的极不起眼之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微的、仿佛天然形成的暗紫色纹路，正散发着微不可查的、令人心悸的波动。
雨，还在下。
仿佛要洗净这世间的所有罪孽，却又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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