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专案组的会议室,烟雾缭绕,如同办案人员的心境。
白板上并排贴着周明轩与张国栋的照片、案件资料,以及那两面触目惊心的血字镜子照片。
压抑的气氛中,弥漫着一种无头苍蝇般的焦躁。
陆寒江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听着各组的汇报,感觉像是在听一堆互相矛盾的碎片。
“队长,张国栋的社会关系查了,学术上确实有争议,有几个学生和同事匿名反映他可能占用他人研究成果,但证据都不足,构不成杀人动机。
公开场合,他依然是德高望重的教授。”
“两个案发现场周边的监控都排查了,没有发现明显符合侧写特征的可疑人员。
凶手非常熟悉环境,或者说,准备工作做得极其充分。”
“凶器都是现场获取,没有指纹。
血字的书写习惯分析难度很大,对方刻意伪装了笔迹,但两起案件书写时的那种‘工整的偏执感’,技术队认为高度相似。”
“网络方面,周明轩和张国栋的公开社交账号都很干净,私密邮箱和通讯记录还在破解中。”
一条条线索,像扔进水里的石头,连个响动都没有就沉了底。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坐在角落,正戴着耳机,面前并排摆着两台平板电脑,全神贯注的沈知微。
她己经在那堆影像资料和初步恢复的数据前枯坐了数小时,像一尊冰冷的、汲取数据的雕像。
陆寒江挥挥手让汇报停下,走到她身边。
屏幕上正同时播放着周明轩在慈善晚宴和张国栋在学术颁奖礼上的发言片段,循环,慢放。
“沈教授,有什么发现吗?”
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尽管理性的部分依旧在挣扎。
沈知微没有立刻回答,她暂停了张国栋的视频画面,放大他的面部,指向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当他说到“这项成果是我多年心血的结晶”时,他的眉毛极其轻微地快速上抬了一下,同时嘴角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下撇。
“看这里,”她的指尖点在屏幕上,那0.2秒的定格画面被清晰标记,“经典的‘羞愧’微表情集群,混合了瞬间的恐惧。
他在说谎,至少,他内心并不完全认同这句话,甚至害怕被戳穿。”
她又调出周明轩的视频,同样在他对着镜头说出“回报社会,是我毕生追求”的瞬间,捕捉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一闪而过的羞愧与恐惧。
“两名受害者,在不同的公开场合,谈及自身最光鲜亮丽的成就时,都流露出了本质相同的、极其隐蔽的‘羞愧’微表情。”
沈知微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围过来的众人,“这绝非巧合。
凶手,镜像杀手,他选择的猎物并非随机。
他精准地掌握了能引发他们内心‘羞愧’的真正罪证——周明轩的洗钱,张国栋的学术抄袭。
他杀人的动机,并非我们通常理解的仇杀或情杀,而是基于他自身扭曲的道德准则,进行的‘审判’。
他能捕捉到这些,说明他反复观看、分析过这些影像,他自身,对‘道德瑕疵’就拥有病态的敏感。”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这番推论,再次颠覆了他们对犯罪动机的常规认知,却又隐隐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所以,”陆寒江沉吟着,试图跟上她的思路,“我们要找到凶手,必须从他是如何掌握这些受害者‘真面目’的入手?
他有一个独特的信息来源?
或者,他就像个幽灵评论员,躲在网络深处观察着这些人?”
“不止是观察,”沈知微眼神深邃,“是共鸣,甚至是…崇拜后的幻灭。
他可能最初仰慕过他们的公众形象,而后发现了‘真相’,这种背叛感加剧了他的愤怒。
排查方向,需要集中在能同时接触到两名受害者***息,并且自身处境符合侧写——艺术或设计相关、怀才不遇、性格内向敏感、可能在网络上有过激道德言论的人身上。”
方向瞬间明确了许多。
依据这份进一步细化的侧写,警方如同开动了一台精密的筛选机器。
从两名受害者庞杂的社会关系网、粉丝群体、网络社交圈的交叉点,以及近期有重大挫折记录的艺术设计从业人员数据库中,一份包含十几个重点嫌疑对象的名单被整理出来。
陈默,三十二岁,自由商业插画师,名字赫然在列。
他的履历堪称“怀才不遇”的模板:美术学院高材生,作品曾获业内奖项,却因性格内向不善交际,始终无法在商业上获得成功,长期接一些廉价插画维持生计,近期更因唯一稳定合作的设计工作室倒闭而陷入经济困境。
更重要的是,他半年前曾向周明轩的慈善基金会投过宣传插画设计稿,被以“风格不符”为由婉拒;而他的一位挚友兼学长,正是张国栋教授门下那名曾公开质疑其占用自己研究成果、最终愤而转学的研究生。
动机、能力、关联、心理背景,似乎都隐隐对得上。
“动机看似最不明显,但侧写匹配度最高。”
陆寒江指着白板上陈默的资料照片,那是一个面容清秀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与倦怠的男人,“小赵,重点查他。
其他人,分组行动,名单上的一个都不能漏!”
夜色深沉,刑侦支队大楼依旧灯火通明,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心脏。
初步的排查反馈陆续传来,几个嫌疑人被初步排除,而陈默,因其几乎完美的契合度和那份死水般的沉默,嫌疑度悄然上升。
陆寒江端着一杯刚冲好的、烫手的速溶咖啡,走到依旧在反复比对视频细节和数据记录的沈知微身边,将另一杯放在她手边。
“提提神。”
他的语气有些生硬,显然不常做这种事。
他能看到她眼底淡淡的青色,以及长时间聚焦屏幕后,瞳孔里那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知微微微一顿,摘下耳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杯冒着热气的褐色液体。
“谢谢。”
她端起杯子,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粗糙温度。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电脑风扇的轻微嗡鸣和远处传来的键盘敲击声。
“你总是这样……”陆寒江靠在桌边,斟酌着用词,“……只看这些微小的细节,就能看到那么多东西?
看到凶手的脸?”
“人心藏在细节里,陆队长。”
沈知微端起咖啡,轻轻吹了吹气,“语言会撒谎,身份会伪装,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往往更接近潜意识的真相。
就像你刚才给我咖啡时,你的视线有0.3秒的回避,递过来的瞬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表示你做出这个超出常规的举动时,内心带着一丝不情愿和…笨拙的紧张。”
陆寒江:“……” 他感觉自己那点不自在被完全摊开在灯光下,有些恼火,又有些无奈,最终化为一声短促的叹息。
“我只是不习惯……把破案的希望,寄托在这些东西上。”
他指了指屏幕上的微表情分析图。
“这不是寄托,是工具。
就像你依赖脚印、指纹和监控网络,那是你的‘证据’和‘延伸的感官’。
微表情、行为逻辑、数据轨迹,是我的‘证据’和‘感官’。”
沈知微纠正他,但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攻击性,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们只是在用不同的工具,拼凑同一张真相的地图。”
陆寒江看着她被屏幕光映得有些苍白的侧脸,忽然问道:“那你从我身上,还看到了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这太不专业了。
沈知微转过头,认真地看了他几秒,那目光让陆寒江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台精密的人体扫描仪解析着。
“我看到一个背负着巨大责任和压力的领导者,怀疑我的方法,但更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会让团队走入歧途。
你渴望抓住凶手,但又害怕被错误的方向引入更深的迷雾。”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一丝确凿无疑的断定,“还有……你很疲惫,中枢神经强行维持清醒,但你的眼轮匝肌和额肌的收缩频率己经超出了健康阈值。
陆队长,抓住凶手很重要,但活着、清醒地抓住他更重要。”
陆寒江怔住了。
前面那些可以算是基于观察的心理分析,但最后一句……他抬手用力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苦笑了一下:“这不用微表情也能看出来。”
他己经连续超过西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沈知微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像是陆寒江因疲惫而产生的错觉。
“也许吧。”
她重新戴上了耳机,将注意力转回屏幕,“但科学能告诉我,你的身体己经在透支的边缘。
下一个嫌疑人,我建议你让别人先去接触。”
陆寒江看着再次沉浸入数据世界的她,心中那堵坚硬的怀疑之墙,第一次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流淌进来。
他端起自己那杯己经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首冲喉咙,却也带来了一丝奇异的清醒。
窗外,夜色更浓,调查在迷雾中艰难推进。
而城市某个角落的猎杀者,或许正在筛选着他的下一个“审判”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