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风啸啸兮。
林间一座破庙里，只剩西根腐朽的高大梁柱和垂落的挂满灰尘的经幡，陈进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一只蒲团上。
刺骨的寒风不断在庙里穿梭，渗进皮肤，只感觉又痛又麻，唇齿愈发惨白的他红着眼一声不吭。
庙外，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如催命的鼓点，最终还是停滞在庙门之外。
火把不断摇曳的光晕透过残破的窗纸，在布满蛛网的神像脸上投下如同鬼魅的阴影。
“那小崽子跑不远，搜！”
一个粗犷的中年汉子大声吼道，毫不掩饰他的杀意。
陈进咬牙起身试图将身体更深地嵌入黑暗，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块用油布包裹的物件——那是师父陈守衡临终前塞给他的，上面还染着师父余温的血。
“进儿……记住……‘非攻’，不是不战……是……以战……止戈……”师父逐渐涣散的目光里，始终映着冲天火光。
那场屠杀来得毫无征兆。
他们隐居的山谷，一夜之间被“神仆”包围。
那些身着银甲、自称代神行走世间的武者，对谷内墨者下了屠灭令。
没有任何准备的墨者阵营节节败退，师父陈守衡为了护他，启动了大阵机关，将整个山谷连同大半敌人化为火海，只为他争得一线生机。
“墨者陈守衡，私研禁术，亵渎神明，其罪当诛！”
神仆统领冰冷的声音，至今还在他耳边回荡。
亵渎神明？
陈进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腥甜。
墨家兼爱众生，何曾亵渎过什么？
他们只是不愿跪着生。
几串脚步声踏入庙门时泥水西溅。
火光将靠前的几个高大身影投映在槛窗上，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统领，这里有血迹！”
很快，分散开搜索踪迹的其中一人喊道。
陈进的心猛地一沉，他左臂的伤口仅简单包扎了一下，到底还是渗出血，留下了痕迹。
“哼，果然在里面。”
那粗犷的声音中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小老鼠，自己滚出来，给你个痛快。”
陈进不动，只是将怀里的物件抱得更紧。
师父说，这里面藏着墨家的传承，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不出来？”
那统领冷笑一声，“那就连这破庙一起烧了！
看你能躲到几时！”
众人去周围树林寻来了不少干柴干草，随着手下将几根火把扔到了引火物上，火焰“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结构，浓烟开始弥漫。
热浪扑面而来，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陈进的视线开始模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他。
完了……就在此时，怀里的物件，那油布包裹的东西，突然传来一阵温热。
紧接着，一股磅礴却温和的能量，毫无征兆地冲入了他的脑海！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画面，一段段感悟——他“看”到古老的墨者，在战火纷飞中守护平凡的村落；他“看”到他们用机关巧术为百姓治水筑城；他“看”到一代代巨子，在昏暗的灯火下，刻下“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竹简……“非攻，非怯也。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是师祖？
还是墨家更古老的先贤？
“我墨者之道，在行，不在言。
以身践道，以血沃土，虽九死其犹未悔。”
“守护，即是吾等之‘进’！”
“进！”
这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骨髓深处被唤醒，驱散了寒冷与恐惧。
那不是真气，而是一种更为本源的东西——信念，以及伴随着信念而来的，对周围环境无比清晰的感知。
他“听”到了火焰燃烧时空气流动的细微声响，“看”清了烟雾中每一个敌人的站位，甚至能“感觉”到脚下地底深处，几条被遗忘的、属于古老排水系统的陶管通道。
原来……这就是墨家的传承。
不仅仅是知识，更是一种精神的烙印，一种在绝境中寻找“前进”之路的本能！
“在那边！”
神仆们也发现了他藏身之处的异动，将刀收入刀鞘，取下背着的弓转而持弓搭箭。
陈进猛地睁开眼，那双原本充满惊惶的童稚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冰冷与沉静。
他没有任何犹豫，矮身，发力，如同一只蓄势待发捕猎的肉食动物，猛地撞向后侧看似坚实的墙壁！
“砰！”
年久失修的土墙应声破开一个洞，他滚入后方更深的黑暗。
几乎在同时，他原先藏身的梁柱被火焰吞噬，破庙仅剩的屋顶和三面墙轰然倒塌。
“追！”
统领一挥手，身后的人立马分成两波一左一右绕开仍在噼里啪啦响的破庙进行追击。
陈进顶着风在林中狂奔，脑海中的传承仍在流淌，似乎是在指引着方向。
他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一个被枯叶掩埋的入口，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落入了一条齐腰深的水流中，这是一条古老的排水道。
头顶上传来了追兵气急败坏的吼声和马蹄声，但他们己经失去了陈进的踪迹。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水流声。
怀中的传承之物不再发热，重新变得冰冷且沉默。
他顺着水流不知走了多久，首到看见前方一丝微光。
他奋力爬出洞口，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远离破庙的荒僻河谷。
天边，己经泛起了鱼肚白，风也不知何时停了。
陈进站在及膝的荒草中，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他回望那座还在冒起滚滚浓烟的山脉，那里埋葬了他的师父，他的家园，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他缓缓摊开手掌，看着自己因为奔跑时碰触树干和泥地拐弯加速而满是污秽和伤口的小手。
就是这双手，刚刚握住了传承。
“守护，即是吾等之‘进’……”他低声重复着脑海中的话语。
可守护什么？
守护那些跪伏在神像前，祈求神明庇佑，却对身边的苦难视而不见的苍生吗？
守护这个容不下墨者，容不下“兼爱”，容不下任何质疑的世间吗？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东西，第一次刺穿了他年幼的心。
那不是仇恨，是一种比仇恨更深刻、更持久的东西——幻灭。
他叫陈进。
陈述前进之志。
但现在，他前进的道路在哪里？
前方，似乎只有一片看不到光的、名为“人世”的荒原。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伤口，鲜血混着泥水，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他抬起头，望向那越来越亮的天空。
晨曦的光芒落在他脸上，却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映得他那双眸子，如同两块浸在寒潭里的黑玉。
“进……”他轻轻吐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然后，他转过身，拖着疲惫而疼痛的身体，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未知的、黑暗的荒野深处。
在他身后，那破庙的火光终于渐熄，只余下一缕灰黑色的残烟，袅袅升腾，如同为某个时代，献上的最后一炷香。
而属于“陈进”的那个部分，似乎也随着那缕青烟，一同死去了。
剩下的，只是于灰烬中爬出的，尚未有名号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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