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随时都要塌陷下来,将人间最后一点生气也压榨干净。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起地面积雪和枯叶,抽打在忠勇侯府那两扇曾经象征无上荣光的朱漆大门上。
如今,门上贴着交叉的、刺眼的白纸封条,加盖着猩红的刑部大印,像两道屈辱的符咒,宣告着这座府邸的末落。
府门前,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早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
身着玄甲、腰佩钢刀的官兵们面无表情地肃立着,眼神冰冷,如同这数九寒天。
几辆简陋的囚车停在街心,木质栅栏上凝结着冰霜,铁链拖曳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哐啷、哐啷”令人心悸的声响。
沈微婉被人从府内推搡出来,单薄的素色棉衣在寒风中几乎无法蔽体,更遑论御寒。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微不足道的青布包袱,里面只有两件半旧的襦裙和一方母亲留下的、边缘己经磨损的绣帕——帕角一朵小小的玉兰,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样。
她踉跄着,几乎是被扔进了其中一辆囚车,冰冷的木栏硌得她生疼。
就在片刻前,府内还是一片鸡飞狗跳、哭喊震天。
女眷们的悲泣、孩童的惊啼、官兵粗暴的呵斥与物品摔碎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侯府倾覆的绝望哀歌。
混乱中,年迈的祖母,那位即使家族蒙难也竭力维持着最后体面的老人,竟挣脱了搀扶她的丫鬟,猛地扑到囚车边,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住沈微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婉儿!”
祖母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急促,浑浊的老眼却迸发出灼人的光芒。
她以身体为遮挡,将一枚触手温润、光泽内敛、约莫小指指节大小的白珠飞快地塞进沈微婉掌心,“藏好!
贴身藏着!
任谁也不能说!
关键时刻……或能保你一命!”
话音未落,祖母己被追来的官兵粗暴地拽开,瘦弱的身影瞬间淹没在混乱嘈杂的人群中。
沈微婉甚至来不及喊一声“祖母”,只能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将那枚尚带着祖母体温的白珠死死攥在掌心。
冰冷的珠体初时并无异样,但很快,竟隐隐透出一股奇异的暖流,丝丝缕缕,渗入她冻僵的肌肤。
这微弱的暖意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紧紧握着它,指甲因极度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软肉,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疼痛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绝境。
囚车在官兵的押解下,辘辘前行,碾过结冰的官道,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街市两旁,渐渐聚集起一些百姓,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有幸灾乐祸的,有面露同情的,亦有漠然视之、匆匆避开的。
世态炎凉,在这一刻显得如此***。
行至一处街角,沈微婉无意间抬眼,目光猛地定住。
只见一旁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翠盖珠璎马车,车辕上挂着醒目的“崔”字灯笼。
车前,她的嫡姐沈清瑶,正被一位衣着体面的崔家嬷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准备上车。
沈清瑶身着一袭崭新的湖蓝色锦缎斗篷,领口围着一圈雪白蓬松的狐裘,衬得她妆容精致的脸蛋愈发娇艳。
与囚车中衣衫单薄、鬓发散乱的沈微婉相比,简首是云泥之别。
似是感受到了那道凝注的目光,沈清瑶回过头来。
那双惯常盛满娇蛮与任性的杏眼,此刻精准地捕捉到了囚车中的妹妹。
然而,那眼神里没有半分骨肉分离的悲戚,也没有同遭大难的共情,只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以及一丝即将攀上高枝、脱离苦海的得意。
她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如同扫过路边一粒碍眼的尘埃般,漠然收回视线,优雅地扶着嬷嬷的手,弯腰钻入了那温暖如春的车厢。
车帘落下,隔绝了两个世界。
那一瞬间,沈微婉只觉得掌心被那枚白珠硌得生疼,一股比腊月寒风更刺骨的冰冷,从心脏最深处猛地炸开,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家族倾覆,父兄下狱,女眷为奴,嫡姐投靠仇家……“忠勇侯贪墨军饷”这莫须有的罪名,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将她所有的希望与温暖都碾得粉碎。
前路茫茫,吉凶未卜,她,侯府庶女沈微婉,此刻除了一身冤屈和满腔不甘,唯余掌心这一枚不知来历、神秘莫测的白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