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的天光像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地压在阁楼小窗上。
窗外偶尔传来早市摊贩卸门板的“哐当”声,混着楼下早点铺蒸笼掀开时的白雾味。
秦凌是被砸门声惊醒的。
"秦凌!
你装什么死?
"门外是二姐秦珊的尖嗓子,带着清晨特有的干涩与不耐烦,"妈让你赶紧下来,小观脚扭了!
"他猛地坐起,后脑勺重重撞在倾斜的房梁上,一阵钝痛炸开,像是有人拿锤子轻轻敲了记闷棍。
这疼意太真实了——前世最后一刻,他也是这样疼着的。
车祸时金属刺穿肋骨的剧痛,秦观站在路边举着手机录像时的冷笑,还有母亲赵双哭着喊"小观才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的声音,突然像潮水般涌进脑子。
手撑在铺着旧棉絮的床垫上,指节发白,掌心还残留着那年工厂搬货留下的茧子。
指尖摸到床边铁盒的一角,冰冷而生锈,那是他用省下的零花钱买的存钱罐,里面曾堆满准备买相机的硬币。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双手背上还没有前世那场大火留下的疤痕,腕骨处的红绳也没烧断。
他还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
重生了。
秦凌闭了闭眼,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子。
上辈子他被秦家从孤儿院接回半年后,就是在这个凌晨,因为秦观说要吃巷口的糖油饼,他摸黑去买,回来时被卡车撞飞。
当时秦观说要"陪他",却在路口停住脚,说"哥你跑快点,我给你录像"。
"砰!
"砸门声更响了,"再不开门我踹了啊!
"秦凌站起身。
阁楼逼仄得转个身都撞膝盖,霉味混着旧木头的气息涌进鼻腔,像是被困在了时间的缝隙里。
他拉开门,秦珊的手还举在半空,穿着真丝睡裙的身体晃了晃,身上飘来廉价香水混着烟味的味道,脸上是惯常的不耐烦:"你聋了?
小观从楼梯上摔下来,现在疼得首哭,妈说让你背他去医院——""二姐。
"秦凌打断她。
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年轻,带着点清冽的棱角,"去年我申请交换生的时候,你是不是把报名表藏在秦观的玩具箱里?
"秦珊的脸瞬间白了。
她张了张嘴,指尖无意识揪住睡裙的蕾丝边:"你、你说什么胡话——""你说小观最乖,要是知道你要出国肯定会难过。
"秦凌往前半步,阁楼的灯泡在头顶晃,把他的影子投在秦珊脚边,"后来我在秦观的变形金刚里找到报名表时,截止日期己经过了三天。
"秦珊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的指甲在门板上划出一道浅痕。
她忽然拔高声音:"那都是小事!
现在小观受伤了,你作为哥哥——""我不是他哥哥。
"秦凌转身走向床沿,把铺盖卷成一团塞进蛇皮袋。
上辈子他总想着用讨好换亲情,把秦观当亲弟弟宠,结果换来的是对方往他水杯里下泻药,在他求职资料里泼咖啡,甚至最后那场车祸......"你要干嘛?
"秦珊看见他往袋子里塞旧课本,急了,"你要离家出走?
妈养你这么多年容易吗?
小观就是扭了脚,你至于——""我至于。
"秦凌把最后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扔进去,拉上蛇皮袋拉链。
塑料拉链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弯腰时,床头的铁盒"咔嗒"掉在地上,褪色的小灯笼滚出来——那是他十岁生日,在孤儿院用红折纸糊的,被秦珊要走当玩具,后来又扔回来。
秦珊盯着垃圾桶里那个破灯笼,喉结动了动。
她刚要说话,秦凌己经拎起蛇皮袋往门外走。
她伸手去拦,却被他轻轻推开。
"秦凌!
"这一推让秦珊踉跄着后退,额头"咚"地撞在房梁上。
她捂着脑袋抬头,这才看清阁楼的模样:倾斜的屋顶霉迹斑斑,窗户缝塞着旧报纸,床底下堆着秦家三个女儿穿剩的旧衣服。
而楼下秦观的房间,是带飘窗的朝阳屋,墙纸是最新款的星际主题,连书桌都是胡桃木的。
"你......"她摸着发疼的额头,突然说不出话来。
秦凌没理她。
他拎着蛇皮袋下楼梯,每一步都踩得很稳,老旧的木梯在他脚下发出吱呀的***,像是为这场告别奏乐。
客厅的水晶灯亮着,母亲赵双正蹲在沙发前,握着秦观的脚踝。
那少年穿着蓝白条纹睡衣,苍白的脸皱成一团,看见秦凌进来,睫毛颤了颤。
"小凌。
"赵双抬头,眼底是压抑的责备,"小观说他是追着你下楼梯才摔的。
你怎么能......""我没让他追。
"秦凌把蛇皮袋放在地上,塑料袋与瓷砖地面接触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父亲秦政坐在单人沙发里看报纸,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来;大姐秦冰靠在玄关柜上,涂着珊瑚色甲油的手指敲了敲表盘。
"你这是要去哪儿?
"秦政放下报纸,声音像敲在石板上,"秦家供你吃穿,你就这么不懂事?
""爸,我懂事了十八年。
"秦凌笑了,那笑里没有温度,"替秦观顶过偷钱的黑锅,替他写过三次高考模拟卷,连他早恋被老师叫家长,都是我去的。
"他看向赵双,"妈总说小观敏感,你是哥哥要让着,可我也是被你们找回来的亲儿子啊。
"赵双的脸涨红了:"你这孩子怎么翻旧账?
小观在我们家长大,他......""他是养子。
"秦凌打断她,"户口本上写得清楚。
"客厅里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
秦冰的指甲停在半空,秦政的报纸沙沙响了两下。
秦观的手指攥紧沙发套,指节泛白,眼睛慢慢红了:"哥......我不是故意的......""别叫我哥。
"秦凌弯腰提起蛇皮袋,拉链刮过地面发出刺啦声,"从今天起,我和秦家没关系。
""你敢!
"赵双猛地站起来,茶几上的茶杯被碰得叮当响,"你以为你是谁?
要不是我们把你从孤儿院接回来——""是你们亏欠我。
"秦凌的声音沉下来,"我在孤儿院等了十二年,等你们来认亲。
结果呢?
"他扫过客厅里的众人,"秦观的房间比我大两倍,秦珊的零花钱是我的五倍,连秦冰的旧项链,都要我洗三个月碗才换得到。
"赵双的嘴唇哆嗦着,秦政的脸黑得像锅底。
秦冰终于开口:"小凌,你闹够了没有?
小观是弟弟,我们......""够了。
"秦凌打断她,拎起蛇皮袋往门口走。
他握住门把的瞬间,身后传来细碎的抽噎声。
"哥......真的是我不好......"秦凌没回头。
他拉开门,晨风吹进来,带着楼下早餐铺的豆浆香和远处电瓶车启动的轰鸣。
前世此刻,他也是这样站在门口,回头看见秦观眼里的得意,然后心软留下。
但今天不会了——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手里蛇皮袋的重量让他踏实。
门在身后关上的刹那,他听见赵双的尖叫:"秦凌!
你要是敢走,就别再回来!
"秦凌脚步顿了顿。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招工启事——上辈子他就是靠这张启事进了工厂,后来一步步往上爬,却在事业顶峰被秦观设计车祸。
但现在,他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次第亮起。
秦凌低头看了眼蛇皮袋上的补丁,忽然笑了。
这次,他要活成自己的光。
而此刻的秦家客厅里,秦观的抽噎声突然变了调。
他抬头看向母亲,眼底闪过一丝暗芒:"阿姨......小凌是不是生我气了......"赵双心疼地把他搂进怀里:"小观别怕,有阿姨在呢......"楼梯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