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寒的左眼，自他记事起，便与常人不同。
那不是简单的视力不佳或色弱，而是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异常。
透过那只左眼望去，整个世界的色彩饱和度仿佛被悄然抽离，蒙上了一层永不消散的灰纱。
绚烂的霓虹、鲜嫩的绿叶、行人鲜艳的衣物，在左眼的视野里，都沉淀为一片压抑的、接近黑白的灰度。
但这并非最糟，最让肖寒自幼便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是，这只被称为“阴瞳”的左眼，能让他窥见另一个维度的存在——那些游荡在人间，通常不为肉眼所见的“东西”。
有时是模糊扭曲的光影，有时是保持着临终惨状的半透明形体。
它们漫无目的地在街头巷尾飘荡，或依附于某些特定的地点、物品之上。
它们大多无知无觉，只是某种残留的印记，但偶尔，也会有充满怨念或执念的个体，能察觉到肖寒那异乎寻常的“注视”。
为此，肖寒学会了掩饰，他习惯性地微眯左眼，或者干脆戴上深色的平光镜片，试图过滤掉那令人不适的灰败世界与其中的“住户”。
他宁愿活在那只正常右眼所呈现的、色彩饱满却平凡的人间。
时值梅雨季，S市这座庞大的钢铁丛林被连绵的阴雨和厚重的湿气浸泡着，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蒸腾的腥气与城市管道铁锈的混合味道。
对于肖寒而言，这黏腻的季节更是难熬，湿度过高时，左眼看到的“不干净”的东西似乎也会增多，那些灰影在雨幕中显得更加清晰，如同水底摇曳的水草。
这日傍晚，骤雨初歇，又隐隐有再次倾盆的迹象。
肖寒抱着一摞文件，小跑着冲进街角一家二十西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自动门伴随着“叮咚”一声轻响滑开，他踏入门内，肩头的衬衫己然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他抬手抹了把脸颊上的雨水，水珠顺着略显苍白的指缝滑落，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晕开一圈圈细小的、转瞬即逝的涟漪。
店内开着充足的冷气，驱散了部分户外的闷热。
肖寒轻轻吁了口气，正准备走向饮料柜，一股若有若无的清新栀子花香，却毫无征兆地钻入他的鼻尖。
这香气与他周身沾染的、属于这个灰暗雨天的气息格格不入，纯净得有些不真实。
他鬼使神差地循着香气偏过头，目光穿过货架的间隙，落在了收银台附近。
那里站着一个女孩。
她穿着简单的淡蓝色裙子，裙摆及膝，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小腿。
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耳际和颈侧，带着一种水墨画中未干笔触般的柔和与写意。
女孩正微微踮起脚，伸着手，试图够到货架最上层的那排薄荷糖。
布裙的裙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划出青涩而动人的弧线。
或许是那香气太惑人，或许是女孩身上有种与这个潮湿、灰暗世界截然不同的洁净感，肖寒几乎未加思索便开了口。
“我帮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并非热衷搭讪的性格，更因左眼的秘密而习惯于与人保持距离。
但他还是快步走了过去，靠近的瞬间，那栀子花香更清晰了些。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女孩微凉的手背，取下了那盒她够不到的薄荷糖。
女孩转过身来。
刹那间，肖寒感到一阵微妙的恍惚。
他的右眼清晰地看到，女孩有着一张极为清秀的脸庞，琥珀色的眼瞳在便利店暖黄色的灯光下，流淌着蜂蜜般温润的光泽。
她的睫毛很长，上面还沾着几点细小的雨珠，像是清晨沾了露水的蝶翼，脆弱而美丽。
然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的左眼——那只阴瞳——传递给他的信息却截然不同。
在左眼的灰度视野里，女孩的周身轮廓似乎带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浅金色光晕，那光晕与她本身的气息一样纯净，将便利店角落里几个徘徊的、模糊的灰色魂影都淡淡地隔离开来。
这种异象，肖寒从未见过。
“谢谢。”
女孩的声音响起，很轻，带着点S市特有的软糯口音，敲打在耳膜上，有种奇异的舒适感。
肖寒将薄荷糖递给她，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抬起的手腕。
那里系着一条手工编织的银杏叶手链，叶片是真正的、经过处理的银杏，边缘泛着岁月打磨后的温润光泽，黄灿灿的，在他右眼的色彩视野里显得格外醒目。
而在他的左眼视野中，那银杏叶手链竟也隐隐流动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生命能量的暖色光丝。
“不客气。”
肖寒压下心中的异样感，低声回应。
女孩走向收银台，除了那盒薄荷糖，她还拿了两包猫罐头。
肖寒恰好排在她后面，等待的间隙，看着那两包猫罐头，不知怎的又冒出一句：“你养猫？”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搭讪方式过于老套，且显得唐突。
出乎意料的是，女孩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反而侧过头，对他笑了笑，唇角泛起两个浅浅的梨涡：“是楼下的流浪猫，很乖的，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在巷口等我。”
就在这时，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噼里啪啦地砸在便利店的玻璃窗和广告牌上，声势骇人，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肖寒瞥见收银台旁边立着的伞架，里面赫然只剩最后一把透明的塑料雨伞。
一种莫名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牵引力，让他再次开口。
声音混在嘈杂的雨声里，竟少了几分平日的疏离：“雨太大了，只剩一把伞了……要一起走吗？
我送你。”
女孩闻言，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认真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外如同珠帘般密集的雨幕。
她垂眸思索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然后轻轻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
便利店的自动门再次“叮咚”一声滑开，将室内的温暖与光明抛在身后。
两人并肩步入细密而冰冷的雨幕之中。
肖寒刻意地将伞面向女孩那边倾斜，自己的右肩很快便被重新打湿，传来冰凉的触感。
雨水敲打在透明的伞面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嗒嗒声，仿佛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形成一个短暂而微小的独立空间。
“我叫苏柔。”
女孩微微侧头，笑着对他伸出了手，手腕上的银杏叶手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肖寒。”
他报上名字，伸手与她轻轻一握。
她的手依旧带着些微的凉意，如同上好的玉石。
喂猫的地点就在不远处的一个老巷口。
一只皮毛被雨水打湿了些、但依旧能看出是纯白的不带一丝杂色的猫咪，正蜷缩在一个相对干燥的垃圾桶盖下方。
一看到苏柔，它立刻“喵呜”叫着蹿了出来，亲昵地蹭着她的腿，全然不顾地上的积水。
苏柔蹲下身，将猫罐头打开放在角落干燥处，指尖温柔地摩挲着白猫略微湿漉的背脊。
她的发丝随着低头的动作垂落，侧脸在朦胧的雨雾和渐深的暮色里，构成了一幅静谧而美好的画面，仿佛连时间都在为此变得缓慢。
肖寒撑着伞，站在半步之外，静静地望着她。
右眼看到的，是足以触动任何人心弦的温馨场景；而左眼……左眼看到的苏柔，周身那层浅金色的光晕似乎在她接触猫咪时微微流转，变得更加明显了些。
他心中那份异样感再次浮现，但看着眼前宁静的画面，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他甚至有些荒谬地想，这场突如其来的、令人烦躁的雨，或许，也不算太糟。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一阵极不寻常的阴风毫无预兆地袭来。
这风并非来自雨天的任何一个正常方向，它贴着地面盘旋，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穿透了肖寒略显单薄的衬衫，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那只正在享受美食的白猫，猛地抬起头，浑身的毛炸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呜”声，弓起身躯，摆出了一副极度戒备的战斗姿态，琥珀色的猫眼死死盯向巷子更深处的阴影。
肖寒嘴角那丝因苏柔而泛起的、不自觉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的左眼，那只阴瞳，清晰地看到巷子深处弥漫的、如有实质的灰色阴气，正在缓缓涌动。
一个面部模糊不清、身穿皮夹克和打了补丁的裤子的人影，正从斑驳的墙壁里缓缓“渗”出来，他只有模糊五官的头颅左右转动着，似乎在搜寻着什么，散发出的凉意与冰寒，远非平日里那些浑浑噩噩的游魂可比。
他注意到了这边，或者说，注意到了苏柔身上那让他感到不适的纯净气息，以及……肖寒这只能够“看见”他的眼睛。
“回去吧。”
肖寒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侧过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苏柔与那残影之间，语气平静地对她说道。
“嗯？”
苏柔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些许未散去的温柔笑意，眼中透出疑惑，“怎么？
猫还没吃完……”肖寒没法解释。
他总不能说，我的左眼是阴瞳，能看到一只看起来很凶的鬼正从墙里爬出来，而且他好像盯上我们了。
他只能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天色，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雨好像又要下大了，而且天快黑了，不安全。”
苏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虽然依旧戒备但并未逃跑的猫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站起身。
肖寒护着她，慢慢向巷口后退。
他的左眼余光始终锁定着那个扭曲的黑色残影。
他没有追上来，只是静静地“站”在巷子深处愈发浓重的阴影里，那颗模糊的头颅，似乎正“目送”着他们离开。
那无形的、充满迷茫的注视，如同冰冷的蛛丝，黏在背脊，挥之不去。
首到走出巷口，重新汇入相对明亮和有人气的主干道，那股如芒在背的阴冷感才稍稍减弱。
肖寒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心中的疑虑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苏柔……她到底是什么人？
那层浅金色的光晕，还有那明显不寻常的、吸引来邪秽的纯净气息……他将苏柔送到她所住的小区楼下，礼貌地告别。
转身走入重新变得密集的雨幕时，肖寒的左眼不经意地扫过街对面。
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扭曲的光影，行人匆匆，色彩在他的双眼之中割裂成两个世界。
而在那光影交织的角落，更多的、形态各异的模糊灰影，正漫无目的地飘荡着，穿梭于无知无觉的活人之间。
这座城市，远比他双眼所见的，更加拥挤，也更加……危险。
今夜与苏柔的初遇，像一颗投入他沉寂世界的石子。
而那巷深处充满凉意的注视，则无声地宣告着，这场雨带来的，或许并不仅仅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心动，更是一段深陷泥沼、无法预知的诡谲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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