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恒温系统将2040年的第一场雪化为无形，只剩下蜿蜒的水痕在落地窗上徒劳挣扎。
王小宝的指尖划过平板电脑屏幕，将最后一份项目文件拖进标着“归档”的虚拟文件夹。
三十八年工龄，最终压缩成人力资源部发来的一封加密邮件——电子退休证，和一串代表养老金余额的冰冷数字。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液和咖啡因混合的气味。
开放式办公区传来年轻同事敲击键盘的噼啪声，夹杂着英文术语和网络流行梗，像一门外语。
他的退休欢送会上周就办过了，部门总监用全息投影展示他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同事们送了他最新款智能健康手环。
他当时笑着道谢，心里想的却是老家阁楼那箱蒙尘的木工工具。
手机震动。
妻子张秀兰的消息弹出来：“手续办完了吗？
几点到家？
哲远说晚上过来吃饭。”
王小宝回了句“快了”，目光越过窗外楼宇间穿梭的磁悬浮公交，望向更远处为商业活动预演的无人机灯光秀。
这座城市，他奋斗了大半辈子的地方，高效、光鲜，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窒息。
高企的物价，儿子家狭小的公寓，还有那种无时无刻不在推着你向前、生怕掉队的焦虑，都积压成沉甸甸的疲惫。
“王工，都收拾好了？”
新上任的部门主管，一位不到西十岁的海归博士，走过来客气地问。
“好了。”
王小宝站起身，程式化地拍拍对方肩膀，“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笑容里带着如释重负，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
回家的自动驾驶网约车里，他关闭了车载AI播放的舒缓音乐，将座椅调成半躺。
闭目养神间，耳边响起的却是望竹村夏夜此起彼伏的蛙鸣，是风吹过屋后竹海的沙沙声，是童年时光着屁股跳进去、冰凉爽澈的黑潭水。
那些声音，比任何人工智能合成的白噪音都更能抚慰神经。
晚餐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
儿子王哲远一边给孙子明明夹菜，一边旧话重提：“爸，您真的想好了？
村里要啥没啥，医疗条件又差，您一个人……”儿媳莉莉在一旁点头，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张秀兰没说话，默默给王小宝盛了碗汤。
她心里矛盾。
理解丈夫对故土的眷恋，又不放心他独自回那偏僻山村。
更何况，孙子还小，他们老两口本该在城里享天伦之乐。
“想好了。”
王小宝喝了一口汤，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老家房子收拾一下还能住。
空气好，水好，吃的干净。
我现在身体还行，想过几年自己想过的日子。”
“想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王哲远咀嚼着这句话，似乎无法理解。
在他的人生规划里，退休意味着更好的医疗、更丰富的娱乐、含饴弄孙，而非回归一个近乎被时代遗忘的角落。
“你妈留在这儿帮你们，我放心。”
王小宝看了一眼妻子，“等我那边安顿好了，你们放假就带宝宝回来住几天，就当度假。”
明明抬起头，眨着大眼睛问：“爷爷，老家有会飞的机器人送货吗？
有全息游戏厅吗？”
王小宝笑了，摸摸孙子的头：“老家有真的蜻蜓，晚上会发光的萤火虫，还有好多好多星星，比城里的亮多了。”
明明似懂非懂，但“萤火虫”和“好多星星”显然触动了他小小的好奇。
夜里，夫妻俩躺在床上，城市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光晕。
“真拿你没办法，”张秀兰叹了口气，“一辈子倔脾气。
回去缺什么少什么，及时说。
跟大成他们处好关系，有事有个照应。”
“知道，你放心。”
王小宝握住妻子粗糙的手，“我把老屋弄好，弄舒服点，等你回来养老。”
“我啊，且得围着这小祖宗转呢。”
张秀兰语气带着嗔怪，也带着认命后的平静。
王小宝没再说话。
他知道，这就是他们这一代许多人的宿命：年轻时为孩子奋斗，年老了，还要为孩子的孩子继续奉献。
他能抽身而出，在许多人看来己是“任性”。
但他心里清楚，这趟归途，他必须走。
不仅仅是为了故土，更是为了找回某个部分迷失了的自己。
第二天清晨，王小宝仔细包好那套心爱的紫砂茶具，连同几箱旧书、工具和简单行李，搬上那辆有些年头的国产新能源SUV。
这车续航一般，智能驾驶等级不高，但皮实耐造，适合山路。
告别没有太多煽情。
孙子还在睡，儿子儿媳要赶早高峰上班，只有张秀兰送他到地下车库，一遍遍叮嘱路上小心，到了报平安。
车子驶出小区，汇入清晨车流。
王小宝设定好导航：目的地，望竹村；里程，一千二百公里。
他关掉车载娱乐系统，只留下导航简洁的提示音。
城市的高楼大厦在后视镜里逐渐缩小、模糊。
当车辆终于驶上环绕群山的高速公路，窗外是无边的绿色和缥缈的云雾时，王小宝摇下车窗，让山风涌入，深深地、彻底地，将积压半生的都市尘埃，呼出体外。
他的山居生活，开始了。
而他知道，等待他的，绝不只是一幢等待修缮的老屋，更是一场与时间、记忆，以及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的漫长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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