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水小偷

卫平安的食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出一个L形，三块同色的方块应声消失，屏幕顶端的金币数字向上跳动了一下。他身后，马桶水箱里有水流动的声音。头顶的白色灯管均匀地照亮了这个不足两平米的空间，每一块地砖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隔间门板内侧的锁扣是红色的。

门外，皮鞋踩在地砖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在门口的位置停顿了三秒，然后继续远去。卫平安的视线没有离开过手机。他今天的工作任务，是为一段三千七百行的陈旧代码添加注释。这个任务的工作量，他评估为八个小时。

现在是上午十点零三分。他已经在这个隔间里待了十五分钟。

就在十五分钟前，部门主管马振邦，我们都叫他老马，顶着他那标志性的地中海发型，像一阵风似的冲到我工位旁。

“平安，手头活儿停一下！”他嗓门洪亮，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我的键盘上，“‘天穹计划’那边出了个紧急bug，优先级最高，你现在就去……”

我没等他说完。

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反应更快。左手拿起桌上的手机，右手捂住肚子，脸上瞬间浮现出三分痛苦、三分扭曲和四分挣扎。

“马……马主管，不行了，闹肚子，我先去个厕所，马上回来！”

话音未落，我已经像一支出弦的箭，精准地绕开两个同事的椅子，冲向了电梯口。老马那句“那你快点啊”被我甩在了身后。

我没去离我们部门最近的五楼卫生间。那是新手的选择，人多眼杂，容易被逮个正着。我的目的地，是四楼。

寰宇科技大厦的四楼是行政部和一部分仓储区，人流量最小。而四楼卫生间的第四个隔间，是我的圣地，我的精神避難所。这里信号满格，通风良好，而且距离饮水机最远，几乎不会有人在门口逗留聊天。

在这里，时间仿佛都变慢了。工作的压力，老马的催促，全都隔绝在那扇薄薄的门板之外。只有我，和我的手机。

手机轻微震动，屏幕上出现“新纪录！”的字样。我长舒一口气，感觉比完成一个项目还有成就感。十五分钟，这局消消乐玩得酣畅淋漓。

我退出游戏，锁上屏幕，把手机放进口袋。我站起来，转身按下了马桶的冲水按钮。白色的漩涡吞噬了一切，也带走了我的摸鱼时光。

是时候回到现实，面对那三千七百行无聊的代码了。

我拉开门栓，握住冰冷的金属把手，将门向外推开。

门外没有洗手台，没有镜子，也没有我那张印着“优秀员工”的假笑脸的同事。

门外是一片绿色的，如同巨伞般撑开的植物叶片。潮湿的机油味和泥土的芬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头顶，透过层层叠叠的巨大叶片，能看到两个太阳，一个金色，一个淡紫色，正静静地悬挂在诡异的天空中。

我的大脑宕机了三秒钟。

这是什么？公司最新的团建项目？全息投影恶作剧？

我下意识地猛地把门关上。

“砰”的一声，门板合拢。我转过身，背后依然是那个熟悉的、光洁的抽水马桶，墙上贴着“节约用水”的标语，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

一切正常。

是幻觉？最近加班太多，出现幻觉了？

我深吸一口气，嘲笑自己的神经质。肯定是眼花了。我揉了揉眼睛，再次握住门把手，心中默念：工资、房贷、花呗。

然后，我再一次推开了门。

门外，依旧是那片望不到头的奇异丛林。巨大的、散发着蓝色荧光的蘑菇像路灯一样点缀在林间，一只长着六条腿、外壳像金属一样的甲虫，正从一片比我还高的蕨类植物下慢悠悠地爬过。

空气湿润而温暖。

我呆立在门口，一半身体在亮堂堂的卫生间，一半身体沐浴在异世界的双日阳光下。

我颤抖着手，把门又关上了。

背后还是马桶。

我又推开。

还是蘑菇森林。

关上。

马桶。

推开。

森林。

我像是卡住了的程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门外的世界真实得可怕，门内的世界也平凡得可怕。这两个世界，被这扇薄薄的隔间门分割开来。

我终于停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冷汗浸湿了我的衬衫。

我好像……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我花了整整五分钟才接受眼前的事实。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这个我赖以逃避工作的厕所隔间，变成了一个连接未知世界的通道。

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门外那个世界，充满了未知。那些巨大的植物，诡异的虫子，无一不在诉说着危险。万一有什么猛兽冲出来怎么办？

我的手紧紧握着门把手，随时准备把门彻底锁死。

但几分钟后，另一种情绪压倒了恐惧。

是好奇。

无与伦比的好奇心，像一只小猫的爪子，在我心头挠来挠去。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连接到这里？

我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条缝，像个做贼的探子，只露出一只眼睛向外窥探。

那只六足甲虫已经爬远了。巨大的蘑菇散发着柔和的蓝光，并不刺眼。空气中除了泥土和机油味，还有一种淡淡的甜香。

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要不要……出去看一眼？就一眼。

我立刻掐灭了这个想法。开什么玩笑，万一回不来怎么办？我的房贷还没还完呢！

可是，万一呢？万一外面遍地是黄金，是钻石？

我承认，我是个俗人。我的梦想就是不上班也有钱拿。

我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上午十点二十五分。我已经在厕所里待了太久，再不回去，老马肯定要来“捉拿归案”了。

不行，得先回去。安全第一。

我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门外的奇异景象，用力把门关上，并且反锁。我甚至还用手推了推，确保它足够牢固。

做完这一切，我才打开隔间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熟悉的洗手台，镜子里是我那张写满惊魂未定的脸。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烘干机的嗡嗡声都显得格外亲切。

我整理了一下衣领，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卫生间。

回到工位，老马果然黑着一张脸等着我。“卫平安，你掉厕所里了？赶紧的，活儿都堆成山了！”

“来了来了，马主管，肠胃炎犯了，耽误了点时间。”我熟练地找着借口，坐回椅子上，打开了那个满是代码的文档。

屏幕上的英文字母和符号在我眼前跳动，但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的脑子里全是那片蘑菇森林。

是真的吗？会不会是我离开之后，那个通道就消失了？

一个小时后，我以“需要去茶水间接杯水提提神”为借口，再次离开了工位。但我没去茶水间，而是直接下到了四楼。

卫生间里空无一人。

我怀着朝圣般的心情，走到了第四个隔间门口。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隔间的门。

里面空空如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隔间。

我走进去，把门关上。空间狭小而密闭，一切正常。

难道……刚才真的是幻觉？是我加班加傻了？

一阵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心头。我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异想天开。

我握住门把手，准备出去。

就在我推开门的一瞬间，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要用“摸鱼”的心态。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秘密时，我正在心安理得地打游戏，享受带薪拉屎的快乐。而刚才，我心里充满了功利和验证的目的。

金手指的使用说明书，难道是这个？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重新把门关好。我靠在门板上，拿出手机，点开了那款消消乐游戏。

熟悉的音乐响起。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方块上。

一分钟，两分钟……

当我又一次打破自己的记录时，我放下了手机。这一次，我没有急着去验证什么，只是单纯地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这才是摸鱼的精髓。心无旁骛，物我两忘。

几分钟后，我感觉心态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我站起身，没有抱任何期待，像往常一样，随手拉开了隔间的门。

蓝色的荧光，潮湿的空气，巨大的蕨类植物。

那片奇异的森林，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激动得差点喊出声来。我明白了！我彻底明白了！

这个通道，这个门，它的开启条件，竟然真的是“摸鱼”！只有当我真心实意地在这里逃避工作，享受片刻的虚无时，它才会为我敞开！

如果我抱着强烈的目的性，比如“我要去异世界发财”，它反而会关闭。

这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金手指！

我强压住内心的狂喜，再次关上了门。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离开。我看着这小小的隔间，感觉它不再是冰冷的瓷砖和金属，而是一个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宝库。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我脑中成型。

我必须得带点什么东西回来，证明这一切不是梦。

我再次推开门，目光在门外的地面上搜寻。泥土？石头？好像没什么价值。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些发光的蘑菇上。它们脚下，生长着一些同样会发光的苔藓。

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出门外，探入那片湿润的泥土中。触感是真实的，冰凉而柔软。

我飞快地挖了一小块带着泥土的蓝色苔藓，然后闪电般地缩回手，关上了门。

我摊开手掌，那块苔藓静静地躺在我手心，散发着梦幻般的幽蓝色光芒，照亮了我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脸。

我成功了。

我从异世界，带回了第一件“土特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