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空气仿佛凝结成冰。
地龙烧得极旺，殿内温暖如春，但站在百官之首的宰相谢渊，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首窜天灵盖。
“黄河于本月初七决堤，至今己逾十日。
下游三州之地，尽成泽国，灾民百万，流离失所。
朕，寝食难安。”
龙椅上，二十出头的新帝赵珩，面容沉痛，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
他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忧国忧民的悲戚，但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却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崽般的兴奋。
“国库空虚，户部尚书，可能拿出钱来？”
赵珩的目光转向队列中的一个微胖官员。
户部尚书钱秉忠，谢渊的门生，此刻额上冷汗涔涔。
他出列，躬身，声音艰涩：“启禀陛下……国库……国库账上，可动用的银两，不足二十万。
修堤、购粮、安置灾民……杯水车薪，杯水车薪啊！”
话音刚落，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钱大人这话说的，先帝爷去岁才大行，怎的国库就空成这样了？
莫不是都进了某些人的私囊？”
说话的是当今太后的亲弟，新晋的国舅爷郭振。
他一脸横肉，仗着外戚身份，言语间毫不客气，眼神更是若有若无地瞟向谢渊。
满朝皆知，新帝登基，最忌惮的便是权倾朝野二十载的宰相谢渊。
而郭振，就是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没脑子的一条“疯狗”。
谢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这露骨的挑衅。
赵珩轻咳一声，似是斥责，实则纵容：“国舅慎言。
当务之急，是解救灾民。”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了那道如山般沉稳的身影上。
“谢相，”赵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威压，“你是百官之首，社稷之栋梁。
朕命你，三日之内，筹措百万两赈灾银。
三日后，若银两未到，朕……便只能拿你‘为官不力’问罪了！”
“轰——”此言一出，整个金銮殿仿佛被投下了一枚炸雷。
满朝皆惊。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阳谋。
国库没钱，天下皆知。
三日，百万两，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皇帝要的不是钱，他要的是一个光明正大削夺相权的理由！
谢党一派的官员们，个个面如死灰，眼神里写满了惊惶与无力。
他们看向谢渊，希望这位领袖能有回天之力。
然而，谢渊只是缓缓抬起头，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看了看龙椅上志在必得的年轻皇帝，又扫了一眼旁边得意洋洋的国舅郭振，最终，深深一躬。
“臣……遵旨。”
三个字，沉重如山。
退朝的钟声敲响，百官鱼贯而出。
谢党众人围拢上来，个个面带焦色。
“相爷，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这是逼人太甚！”
“三日百万，这……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兵部侍郎陆远，一个面容刚毅的中年武将，快步走到谢渊身边，压低声音：“相爷，我兵部尚有军需采买预银三十万，若挪用……”谢渊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不可。
北境军防，分毫动不得。”
他声音沙哑，却依旧不容置疑，“动了军饷，才是给了他们真正的把柄。”
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言，独自一人，步履沉重地走向宫门。
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将他孤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那曾经撑起整个大宣朝堂的脊梁，在这一刻，显得有些佝偻。
相府。
深冬时节，万物凋敝，唯有暖房中的一盆绿萼梅，被人精心侍弄着，悄然绽放出几点莹白。
谢婉坐在窗边，身上披着厚厚的雪白狐裘，衬得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蛋愈发通透。
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剪，正一丝不苟地修剪着梅花的病枝。
她的动作很慢，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耗尽全身的力气。
侍女青杏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快步从外面走进来，脸上是藏不住的忧色。
“小姐，前朝的事……您听说了吗？”
谢婉头也没抬，纤长的手指捻去一截枯黄的枝丫，淡淡地“嗯”了一声。
“外面都传疯了！
说陛下要对相爷下手，限期三日，这……这分明是刁难！”
青杏急得快要哭出来，“小姐，您快想想办法啊！
您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的！”
在青杏眼里，自家小姐虽然身子骨弱得像纸糊的，但那颗脑袋，却比世上任何人都好用。
谢婉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那张美得近乎不真实的脸庞。
她轻轻咳嗽了两声，脸颊泛起一抹病态的红晕，声音轻得像羽毛。
“急什么。”
她端过参汤，用银匙轻轻搅动着，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深处那与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冰冷的锐光。
“爹爹回府了？”
她问。
“刚到前院，几位大人都跟着过来了，正在书房议事呢。”
“知道了。”
谢婉放下汤碗，站起身，“扶我过去。”
“小姐，您身子……无妨。”
谢渊回到书房，屏退了忧心忡忡的同僚们，独自一人坐在太师椅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不见，让所有人都退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门，却被轻轻推开了。
裹着一身厚裘的谢婉，被青杏扶着，慢慢走了进来。
她的小脸在寒风中冻得有些发白，呼吸间带着浅浅的喘息声。
谢渊一怔，所有的疲惫和烦躁瞬间化为心疼。
他立刻起身，快步迎上去，接过女儿冰凉的手。
“婉儿，你怎么过来了？
外面风大，仔细又着了凉。”
谢婉对他虚弱地笑了笑，示意青杏退下。
偌大的书房，只剩下父女二人。
她走到暖房前，从那盆被她精心修剪过的绿萼梅上，又剪下一枝开得最盛的梅花，转身递到谢渊面前。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谢渊耳中。
“爹，这花开得不好，换一盆吧。”
谢渊看着女儿手中的梅花，再看看她那双清亮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的惊涛骇浪，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
他知道，女儿说的不是花。
她说的是眼前的危局。
她说，这个局，可以被“替换”掉。
这位权倾朝野二十载的一代权相，在这一刻，对着自己年仅十八岁的女儿，露出了一个全然信赖的、甚至带着些许依赖的微笑。
“好，”他说，“听你的，换一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