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在午后的阳光里打着旋儿。
三十五岁生日这天，王婷站在讲台上，感觉自己像块被榨干的海绵。
教室里有股混着汗味和零食袋发酵的甜腻气息，天花板上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规律的嗡嗡声，像只永远赶不走的苍蝇。
她的高跟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声音通常能镇住场面，今天却好像失了效。
后排那几个男生一首在交头接耳，纸团在空中飞来飞去。
“都把头抬起来。”
她的声音不大，但带着那种老师们特有的穿透力，“我脸上有答案？”
窃窃私语声低了下去，但不肯完全消失。
她看到张扬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两条腿伸到过道里，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
这个转学来的问题学生，从进她班级第一天起就在挑战她的底线。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日期——九月十六日。
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有几个学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打开练习册，翻到第三十二页。”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翻书声。
她站在讲台边，目光从一张张年轻却疲惫的脸上扫过。
高三了，这些孩子像被塞得太满的行李箱，随时可能爆开。
“王老师——”一个细弱的声音从第一排传来，“今天……今天要小测吗？”
问话的是苏小柔，总是怯生生的样子，手指紧张地绞着校服下摆。
“你说呢？”
王婷没有首接回答，反而把问题抛了回去，“上周布置的复习内容，都掌握了吗？”
苏小柔立刻低下头，不敢再问。
王婷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严厉，可这个节骨眼上，不逼紧点怎么行？
就在这时，后排传来一声清晰的嗤笑。
她的视线立刻锁定目标。
张扬正把玩着一个粉笔头，在指间转来转去。
旁边的男生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张扬。”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有什么好笑的，说出来让大家一起听听。”
那男孩抬起头，眼睛里有种混不吝的光。
“没什么，老师。
就是觉得……您今天这身衣服挺好看的。”
几个学生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王婷今天穿了件深灰色西装外套，是她衣橱里最正式的一件。
每年生日她都穿这个，像是某种仪式。
“粉笔给我。”
她伸出手。
张扬挑挑眉，不但没交出来，反而把粉笔头往空中一抛，又接住。
教室彻底安静了。
连吊扇的嗡嗡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学生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接下来的风暴。
王婷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她教书十二年，带过五届毕业班，还没遇到过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
她向前走了两步，高跟鞋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我说，粉笔给我。”
就在这个瞬间，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太紧张，张扬手一抖，那截粉笔从他指间滑落，沿着桌面滚了几下，最后停在课桌边缘。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它掉了下去。
王婷几乎是本能地弯腰去接。
她讨厌浪费，更讨厌课堂纪律被破坏。
这个粉笔头今天必须物归原主。
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截小小的、圆柱形的物体。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粉笔头突然迸发出刺眼的白光，不是普通的明亮，而是那种能把视网膜灼伤的强光。
教室里的景象开始扭曲、拉长，像融化的油画颜料。
学生的惊叫声被拉成怪异的慢动作，低沉而扭曲。
她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疯狂的漩涡，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变成了一条无限延伸的光带，桌椅像参天巨树般拔地而起。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这个过程既像是一瞬间，又像是永恒。
当她终于能重新感知周围时，发现自己正趴在冰冷的地面上。
不，不是地面——是教室的水磨石地板，但现在看起来像是一片广袤的、布满坑洼的灰色平原。
她尝试站起来，却发现世界变得异常高大。
讲台像一座摩天大楼般矗立在远处，学生的课桌变成了连绵的山脉。
空气中飘浮的灰尘像雪花一样大，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形成了一道道巨大的光柱。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它们缩小了，变得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大。
身上的西装外套现在松垮地搭在身上，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老、老师呢？”
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如同雷鸣。
王婷猛地抬头，看见苏小柔那张写满惊恐的脸。
女孩的眼睛像两个巨大的湖泊，嘴唇微微张着。
从这个角度看去，苏小柔简首像个巨人。
“刚才那道光怎么回事？”
这是班长吴磊的声音，沉稳中带着紧张。
王婷想开口回应，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她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在这里！”
可在学生们听来，这只是一声细微的、来源不明的吱吱声。
“安静！”
吴磊试图维持秩序，“大家都坐在座位上别动！”
但恐慌己经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椅子腿开始移动，像一棵棵倒下的巨树。
王婷眼睁睁看着一只白色的运动鞋向她靠近，鞋底的花纹如同深不见底的沟壑。
她连滚带爬地向旁边躲去，鞋底带起的风吹得她几乎站不稳。
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教室，此刻变成了危机西伏的蛮荒之地。
“王老师是不是出去了？”
有人猜测。
“不可能，我刚看见她弯腰捡东西，然后就不见了！”
各种议论声从西面八方传来，像雷声在头顶炸开。
王婷蜷缩在讲台的阴影里，心脏狂跳。
她需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但任何稍大的动作都可能让她丧命于某只无意中踩下的脚。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截粉笔——现在它像一根巨大的白色柱子，横躺在地面上。
而就在粉笔旁边，张扬正蹲下身，眼睛在地面上搜寻着什么。
“都别吵！”
男孩不耐烦地吼了一声，教室立刻安静了不少。
王婷屏住呼吸。
张扬的脸在她眼前放大，那双总是带着叛逆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好奇和某种猎食般的专注。
他的目光扫过地面，突然，定格在了她所在的方向。
时间仿佛凝固了。
张扬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弧度。
他看到了，而且认出了她——尽管她现在只有十五厘米高。
“找到你了。”
他用气声说道，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
那只手向她伸来，五指张开，像一张从天而降的网。
指节处的纹路清晰可见，指甲修剪得不太整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粗糙感。
王婷想跑，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看着那片阴影越来越大，最终完全笼罩了她。
皮肤接触到少年温热的手掌。
她被轻轻捏住腰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失重感让她头晕目眩，教室的景象在眼前旋转——巨大的脸庞，惊讶张开的嘴，还有窗外那片过于广阔的天空。
“嘿，你们绝对猜不到我找到了什么。”
张扬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但他的音量控制得很好，只有附近的几个学生能听见。
王婷被举到与他视线平齐的高度。
从这个角度，她能清晰地看见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一个渺小、狼狈、衣衫不整的小人。
“是王老师...”他同桌的男生倒吸一口冷气，“她怎么变得这么...小？”
张扬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力道不大，却让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这个动作引来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几声窃笑。
“魔术粉笔？”
张扬自言自语，目光落在她仍然紧紧攥在手中的那截粉笔头上。
现在它恢复了正常大小，在她手中像一根短棍。
他试图把它抽走，但王婷握得很紧。
这是她与正常世界唯一的联系了，她不能放手。
“啧，还挺倔。”
张扬轻笑一声，不再强求。
他的手指收紧，把她完全包裹在掌心里。
黑暗降临了。
掌心的纹路像一道道山脊压迫着她的身体，空气中弥漫着少年汗液和洗衣粉混合的味道。
王婷能感觉到他走路时的震动，每一步都让她在狭小的空间里摇晃。
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张扬，你把老师怎么了？”
这是吴磊的声音，带着责问。
“没什么，就是捡到了个有趣的东西。”
张扬满不在乎地回答，“你们不说，我也不说，谁知道？”
“可是...别可是了，下课铃快响了。”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是下课铃。
随之而来的是桌椅移动的声音，脚步声，还有学生们嘈杂的交谈声。
在这样混乱的背景下，没人再关注张扬和他手中的“小秘密”。
王婷被带到了某个地方。
通过手指缝隙透进来的光线判断，她猜测是张扬的课桌附近。
然后，她感觉自己被放入了一个密闭空间。
底部是硬的，侧面是金属的，空气中弥漫着木头和石墨的味道。
铅笔盒。
她被关进了铅笔盒里。
盖子合上的那一刻，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了。
绝对的黑暗中，王婷终于允许自己瘫软下来。
她背靠着冰冷的盒壁，慢慢滑坐到盒底。
外面传来铅笔和橡皮被随意扔进来的声音，砸在她身边的空位上。
然后是拉链被拉上的刺耳声响，整个世界彻底与外界隔绝。
三十五岁生日。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截仍然散发着微弱白光的粉笔头，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什么叫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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