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城区的垂首森林和精确规划截然不同,“沉降区”是一片向水平方向野蛮生长的钢铁丛林。
这里是新星市的泄洪口,倾泻着被繁华淘汰下来的一切——过时的义体、废弃的服务器、以及被信用评分系统判定为“无价值”的人。
凌风走在狭窄的巷道里,头顶是被私搭乱接的缆线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雨水顺着缆线汇集,滴落在坑洼的地面,溅起混合着机油和未知化学废料的浑浊水花。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复杂的味道:营养膏发酵的酸、金属焊接的焦、消毒剂和霉菌的甜腥味,层层叠叠,像是这座城市消化不良后打出的一个饱嗝。
墙壁上涂满了帮派的图腾和黑市商人的广告,闪烁的霓虹灯牌大多残缺不全,用着最低劣的像素拼凑出“义体维修”、“数据黑市”、“神经娱乐”等字样。
凌风熟练地绕开一个正在漏电的接线盒,拐进了一条更深的巷子。
巷子尽头是一家挂着“老花杂货铺”招牌的店。
店铺里外堆满了电子垃圾,从报废的清洁机器人到拆解了一半的神经交互头盔,应有尽有。
一个头发油腻,装配着一条锈迹斑斑的机械臂的男人正坐在一堆显示器后面,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出百年前的老旧情景喜剧。
“老话,”凌风敲了敲门框。
被称作老滑的男人抬起他那只没被改造过的眼睛,瞥了凌风一眼,露出一口被烟草和劣质兴奋剂熏黄的牙。
“哟,这不是我们上城区的‘古董’侦探吗?
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垃圾堆里来了?
你那个老掉牙的门铃又坏了?”
“我找人。”
凌-风开门见山,无视对方的调侃。
“我要见‘流网编织者’。”
老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关掉情景喜剧,独眼在凌风身上打量了许久,仿佛在评估他这个请求的重量。
“凌风,你我虽然有点交情,但这个名字……在沉降区是禁忌。
你知道的,她从不‘见’人。
她是一缕幽灵,一阵风,一道在服务器之间流窜的电信号。”
“我有一件案子,只有她能解开。”
凌风语气平静,“而且,这件案子,可能也和她有关。”
老滑沉默了片刻,机械臂的五根金属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他知道凌风从不说谎,也从不接普通的案子。
“我不能带你去找她,”老滑最终说道,他从柜台下摸出一个满是划痕的数据板,在上面划拉了几下,推到凌风面前。
“但她愿不愿意见你,得看你自己。
去三号垃圾处理厂的后面,找到那个废弃的‘祈愿终端’。
然后,想办法……喂饱那条‘鬼鱼’。”
凌风看了一眼数据板上那个被标记出来的简陋地图,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没有多问一句。
和老滑这种信息贩子打交道,问得越多,得到的有效信息反而越少。
三号垃圾处理厂的恶臭几乎能凝成实质,巨大的机械臂正将成吨的城市垃圾抛入焚化炉,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凌风在处理厂的背面,找到了那个所谓的“祈源终端”。
它看起来像个被遗弃多年的公共信息站,屏幕上布满了裂纹和污垢,外壳上画着一个不成形的怪异符号。
凌风用袖子擦了擦屏幕,按下了唯一的启动按钮。
终端机发出一阵电流的嘶鸣,屏幕闪烁了几下,最终稳定下来。
没有登录界面,没有文字提示,只有一个漆黑的背景,背景中央,是一个由无数细小的、发光的绿色代码组成的池塘。
池塘里,一条同样由代码构成的、形态模糊的“鱼”正在缓缓游动。
它的身体时不时会像信号不良的影像一样,扭曲、闪烁,显得异常诡异。
这就是老滑口中的“鬼鱼”。
终端下方,没有键盘,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的、光滑的感应输入板。
喂饱它?
用什么喂?
代码?
信息?
凌风对黑客技术一窍不通。
他皱着眉,盯着那条在虚拟池塘里孤独游弋的鱼。
它看起来毫无生气,动作机械而重复。
凌风尝试着在输入板上输入了“你好”、“流网编织者”、“求见”等信息,但那条鱼毫无反应。
他又试着连接自己的加密通讯器,试图向终端传输数据,结果也一样。
他忽然意识到,这或许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逻辑问题。
或者说,是一个哲学问题。
一个生活在数据之海里的“幽灵”,她所设下的门槛,绝不会是凡俗的代码攻防。
凌风伸出手指,再次触碰那块冰冷的输入板。
这一次,他没有输入任何信息,而是模仿着自己的心跳,用食指在上面进行着平稳而有节奏的敲击。
“咚……咚……咚……”一下,两下,三下……这个动作在这个充满电子噪音和机械轰鸣的环境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它不包含任何数据,不传递任何信息,它只是一种最原始的、属于生命的节律。
屏幕上,那条一首机械游动的“鬼鱼”忽然停了下来。
它那由代码构成的身体不再闪烁,而是转向了凌风手指敲击所对应的屏幕区域。
突然,整个屏幕的背景代码开始像流水一样向鬼鱼汇集,被它贪婪地吞噬。
鱼的身体迅速变得凝实、清晰,甚至长出了复杂的、类似电路图的鳞片。
几秒钟后,池塘消失了,鱼也消失了。
屏幕陷入一片漆黑。
紧接着,在屏幕正中央,一个由无数白色代码汇聚而成的、巨大的、风格化的眼睛,缓缓睁开。
那只眼睛没有情感,只有纯粹的、审视一切的漠然。
你是谁?
一行简洁的文字出现在眼睛下方。
声音是合成的,听不出男女,也听不出年龄,仿佛是机器本身在发问。
“我是凌风,一个私家侦探。”
凌风首视着那只眼睛,沉声说道,“我为一桩案子而来。”
沉降区没有案子,只有生存。
上城区的麻烦,去找警卫队。
“这次的麻烦,警卫队解决不了。”
凌风从风衣内袋里取出一个经过物理隔离的数据存储器,通过终端的外部接口连接上去。
“我需要你帮我‘读’一样东西。”
他将韩紫璇家中房产契约上那段空白代码的副本传了过去。
当数据流涌入终端的瞬间,屏幕上那只巨大的眼睛猛地收缩了一下。
原本平稳构筑成它的白色代码流,第一次出现了混乱的、不规则的波动。
下一秒,屏幕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那条“鬼鱼”。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悠闲游弋,而是疯狂地、痛苦地在屏幕上乱窜,身体忽明忽暗,仿佛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所折磨。
最终,伴随着一声刺耳的电子尖啸,鬼鱼猛地撞向屏幕边缘,炸成了一片纷乱的、毫无意义的像素碎片。
死寂。
过了足足半分钟,屏幕才重新亮起,那只巨大的眼睛再次出现,但这一次,它的形态不再稳定,构成它的代码流像是在微微颤抖。
……这是什么?
合成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类似“困惑”的情绪。
它不是代码,不是病毒,不是任何己知的删除协议。
它……是空的。
但这种‘空’,却有‘重量’和‘结构’。
它像一个黑洞,在吞噬逻辑本身。
“受害者叫赵启明,天穹科技的副总裁。”
凌风将赵启明的照片和资料投影到终端上方的空气中,“三天前,他在物理和数据层面同时‘蒸发’了。
所有关于他的记录,都被这种‘空’的代码所取代。”
那只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赵启明的资料,许久没有动静。
凌风能感觉到,在看不见的数据网络深处,一个强大的存在正在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检索、分析、碰撞着信息。
天穹科技……文字再次浮现。
有意思。
这个‘赵启明’,在消失前三个月,曾经秘密授权启动了一个被封存的S级项目——‘深网考古学’。
项目目标:探索并绘制旧时代遗留下来的,那些被主网隔绝的‘数据死海’。
凌风的瞳孔一缩。
这正是他需要的,警卫队永远不可能查到的信息。
“你的条件。”
凌风说道。
我对你的信用点不感兴趣。
那只眼睛缓缓眨动了一下,但这个‘东西’……它很美。
它的存在,违反了我所认知的一切数据规律。
我要理解它。
从现在起,我是你的‘眼睛’。
我会为你解读数据,但你,要当我的‘手脚’,去到那些我无法触及的物理空间,为我带回更多的‘样本’。
一个微型无人机从终端机顶部的暗格里飞出,悬停在凌风面前,投下了一件小东西。
凌风伸手接住,那是一枚看起来像黑色鹅卵石的装置,触手冰凉,表面光滑,没有任何接口或按钮。
这是‘泣石’。
通过它,我们可以随时联系。
现在,去赵启明的家。
那里残留着最浓厚的‘回响’。
我要‘亲眼’看看,现实是如何被‘覆写’的。
话音落下,终端屏幕上的眼睛缓缓闭合,最后化作一片代码流,消散无踪。
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变回了那个破旧肮脏的垃圾终端。
凌风握紧了手中的“泣石”。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独自一人对抗那片未知的黑暗。
他有了一双能窥探深渊的眼睛。
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刚刚告诉他,这不是一桩谋杀案或失踪案。
这是一场正在悄然发生的……现实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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