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在狭窄的溶洞中弥漫开来。
洞外，日本兵的惨叫和混乱的呼喊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断了。
那个重伤的八路军侦察员老鬼，刚刚吐出“他来了”三个字，就彻底昏死过去。
林卫国的心，也随着那戛然而止的脚步声，沉到了谷底。
他背着老鬼，一手拉着抖成筛子的白雪，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把从鬼子尸体上捡来的砍刀。
他的夜盲症己经完全发作，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耳朵成了他唯一的感官。
他听到了。
那个脚步声停在了洞口。
没有手雷，没有叫骂，甚至没有拉动枪栓的声音。
那个人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来自地狱的雕像，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到来。
“林……林大哥……”白雪的声音带着哭腔，牙齿都在打战，“他……他怎么不进来了？”
“嘘。”
林卫国将食指压在唇上，侧耳倾听。
他听到了风声。
风从洞口灌进来，带着一丝血腥气，还有……一种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岩石的声音。
那个人在洞口坐下了。
他在等。
林卫国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这是一个猎人，一个顶尖的猎人。
他知道洞里的人是瞎子（夜盲症），他知道洞里有伤员（老鬼），他知道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这个溶洞。
所以他不急。
他要在洞口活活困死他们。
“他……他不会是想……”白雪也想到了。
“他想等我们饿死，或者渴死，或者……等我们自己忍不住跑出去。”
林卫国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每个字都像铁一样沉。
“那……那我们怎么办？”
“等。”
林卫国只说了一个字。
他慢慢地将老鬼从背上放下，让白雪扶着他靠在岩壁上。
他自己则摸索着，爬向洞口。
“林大哥，你干什么？
危险！”
白雪一把没拉住。
“别出声！”
林卫国低吼道，“我死不了。
我得看看，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他像一条蛇，在黑暗中无声地爬行。
夜盲症让他失去了视野，但常年山林狩猎的本能，让他的听觉和触觉变得无比敏锐。
他能“听”到岩壁的形状，能“闻”到空气的流动。
他爬到距离洞口约莫二十米的地方，这里有一块钟乳石挡住了他的身体。
洞外，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勾勒出一个坐着的剪影。
那人穿着一身与山石颜色相近的迷彩披风，戴着一顶带遮檐的软帽。
他没有看洞内，而是掏出了一个水壶，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水。
然后，他开始擦枪。
那是一杆修长的步枪，林卫国虽然看不清型号，但能感觉到那股逼人的寒气。
那人擦得很仔细，很慢，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某种韵律。
这是一种极端的蔑视，也是一种致命的心理战。
他在告诉洞里的人：我，有的是时间。
林卫国的心一点点变冷。
这个人，比刚才那个少尉可怕一百倍。
“老鬼……你说得对……”林卫国喃喃自语。
他回想起老鬼昏迷前的话：“那个狙击手……那个‘鹰眼’……他会根据你的弹道……找到这个山洞的……”林卫国猛然惊醒！
弹道！
自己刚刚在洞内，用最后一颗子弹射穿了少尉的望远镜。
这一枪，虽然救了他们，但也彻底暴露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这个人，就是老鬼口中的“鹰眼”！
他甚至不是被叫来的，他可能一首就在附近！
他就是开第一枪，打在岩壁上警告老鬼的那个神秘狙击手！
他抵达了。
他用那第一枪警告，然后又用林卫国射杀军曹、射瞎少尉的两枪，彻底反推出了林卫国的水平和藏身地。
这是一个怪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天，己经彻底黑透了。
洞外的“鹰眼”山本一郎，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夜光表。
晚上七点。
他站起身，对着漆黑的洞口，用一种近乎标准的、不带任何感情的中文说道：“洞里面的人，听着。”
林卫国和白雪同时一颤。
“我叫山本一郎。
帝国陆军狙击手。”
“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你用一支老式猎枪，在八百米外击毙了军曹。
又用一支缴获的三八式，在近距离射穿了少尉的望远镜。”
“我很欣赏你。
但是，游戏结束了。”
“我的任务，是带你回去。
但如果你反抗，我被授权，可以就地格杀。”
山本一郎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你没有食物，没有水，你背上的伤员撑不过今晚。
你的夜盲症，让你在黑夜里和死人无异。”
林卫国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连自己的夜盲症都知道？！
“你的村子，己经被我的同伴彻底搜查过。
他们抓到了一个老郎中。”
“白郎中！”
白雪失声叫道，随即又死死捂住嘴。
“哦？”
山本一郎轻笑一声，“看来，那个老头对你们很重要。
他告诉我，他的女儿叫白雪，而他的邻居，那个山里最厉害的猎户林卫国，有夜盲症。”
“畜生！
你把我爹怎么样了！”
白雪再也忍不住，冲着洞口嘶吼。
“他很配合，所以我让他死得很痛快。”
山本一郎冷酷地回答，“现在，林卫国，我给你十分钟。
走出山洞，投降。
否则，我会在洞口点燃毒气罐。
你们三个，会在里面被活活熏死。”
“毒气罐……”林卫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这个魔鬼，他算计好了一切！
“林大哥……我爹……我爹他……”白雪瘫坐在地，放声大哭。
“白雪，别哭！”
林卫国猛地爬回去，抓住她的肩膀，“哭解决不了问题！
你爹的仇，我给你报！
我们必须活下去！”
“可是……毒气……我们怎么办啊……十分钟……”林卫国的大脑飞速运转。
投降，是死。
等死，也是死。
冲出去……自己是个瞎子，对方是神枪手，更是死路一条！
怎么办？
父亲的话在耳边回荡：“山里的猎物，都会有自己的保命洞穴。
猎人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洞，或者……自己造一个。”
造一个！
林卫国猛地抬头，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
“白雪！
你刚才说，你小时候来过这里采药！”
“是……是啊……怎么了……这个洞，除了我们进来的口，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哪怕是通风口也行！”
“出口？”
白雪努力地回想，哭声渐渐止住，“我……我记不清了……好像……好像在很深的地方，有一条小裂缝，能……能透进一点光……光？！”
林卫国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现在是晚上，哪里来的光？”
“是……是月光！
对！
我记得！
小时候我差点掉下去，我爹拉住了我！
那条裂缝在地上，通向外面的悬崖！”
“带我去！
现在！
立刻！”
“可是……老鬼同志他……背上他！
我们一起走！”
林卫国再次背起老鬼，白雪拉着他的衣角，在漆黑的溶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跑。
“鹰眼”山本一郎在洞外，看了一眼手表。
“还有五分钟。”
他从背囊里，拿出了一个银灰色的小罐子。
……“林大哥，我……我好像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白雪的鼻子很灵。
“什么味道？”
“说不上来……有点……有点像烂桃子……”林卫国脸色大变：“不好！
是毒气！
他提前放毒了！
快！
撕下衣服，用水壶里的水打湿！
捂住口鼻！”
两人（包括昏迷的老鬼）迅速用湿布捂住了口鼻。
“他妈的！
这个狗娘养的，连五分钟都不等！”
林卫国暴怒。
“林大哥……我……我快走不动了……这里好黑……”白雪的声音因为缺氧而变得模糊。
“快到了！
你说的裂缝呢？！”
“应该……应该就在这附近……”白雪摸索着岩壁，“啊！
我摸到了！
这里……这里的风不一样！”
林卫国也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气流正从脚下传来。
他摸索着蹲下，果然在地上摸到了一条约莫半米宽的裂缝。
月光从裂缝深处透进来，微弱，但确实存在。
“太好了！”
林卫国大喜，“白雪，你先下去！”
“不……林大哥你先……别废话！
快！
下面可能很高！”
白雪颤抖着，双腿先探入裂缝，一点点往下挪。
“林大哥……不深！
大概……大概只有一人高！
下面是……是一个平台！”
“好！”
林卫国将老鬼的身体慢慢顺下裂缝，白雪在下面接住。
然后，他自己也钻了进去。
“咳……咳咳……”刚一落地，刺鼻的烂桃子味更浓了。
“林大哥……毒气……毒气也飘下来了……别慌！
这里有风，说明离出口不远！
快走！”
林卫国背起老鬼，白雪拉着他，两人顺着平台往前跑。
跑了约莫五十米，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悬崖边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皎洁的月光洒了进来，林卫国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那股清新的、带着草木香气的空气！
“出来了！
我们出来了！”
白雪喜极而泣！
两人冲出洞口，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砰！”
就在他们冲出洞口的瞬间，一声熟悉的、冰冷的枪响，再次从头顶传来！
子弹打在林卫国脚前半寸的岩石上，火星西溅！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白雪惊恐地抬头。
只见在他们头顶上方约一百米的悬崖顶上，山本一郎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正沐浴在月光下，缓缓地放下了步枪。
他竟然算到了他们会从这里逃出来！
“林卫国。”
山本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冰冷刺骨，“我说过，游戏结束了。”
“你……你这个魔鬼！”
白雪绝望地喊道。
“不，我不是魔鬼。”
山本一郎拉动枪栓，子弹上膛，“我只是一个尽职的猎人。
而你们，是我的猎物。”
林卫国将白雪和老鬼护在身后，自己站了出来。
“要杀就杀我！
放了他们！”
林卫国昂首道。
“哦？”
山本一郎似乎很感兴趣，“你用你这双瞎了的眼睛来换他们？”
“没错！”
“我拒绝。”
山本一郎摇头，“我的任务是带你回去。
但你杀了少尉，又如此顽抗。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砰！”
他开枪了。
子弹没有打向林卫国，而是打中了林卫国背上……老鬼的左腿！
“噗！”
“呃啊……”老鬼再次从昏迷中痛醒！
“林大哥……”白雪尖叫。
“你个畜生！
打伤员算什么本事！”
林卫国目眦欲裂。
“砰！”
山本又开一枪，打中了老鬼的右臂！
“啊——！”
老鬼惨叫。
“住手！
住手啊！”
白雪哭喊着。
“林卫国，我不会杀你。”
山本的声音透着残忍的笑意，“我会当着你的面，一枪一枪，把你身边的人，慢慢折磨致死。
先是这个八路，再是这个女孩。”
“砰！”
第三枪，打在了白雪脚边的水壶上，水壶爆裂开来。
“啊！”
白雪吓得瘫倒在地。
“混蛋！”
林卫国气得浑身发抖。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着战友的惨叫和女孩的哭嚎。
“怎么办……怎么办……”他急得满头大汗。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一个疯狂的、九死一生的主意。
他需要光。
“白雪！”
林卫国低吼。
“呜……林大哥……别哭了！
听我说！
你身上还有没有能发光的东西？
火柴？
打火石？”
“没……没有……都……都在村里……该死！”
林卫国摸遍全身，也只有一把砍刀。
“砰！”
山本又开了一枪，子弹擦着林卫国的头皮飞过，削掉了一缕头发。
“别挣扎了，林卫国。
享受你最后的绝望吧。”
绝望？
不！
林卫国突然想到了一个东西。
“白雪！”
他猛地抓住白雪的手，“你的发簪！
你头上是不是还戴着发簪？”
白雪一愣，摸了摸头发：“啊……对！
还在！
我娘给我的银发簪！”
“给我！
快！”
白雪颤抖着拔下发簪，塞到林卫国手里。
发簪入手冰凉，是银质的。
林卫国深吸一口气。
“白雪，听着，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你……你想干什么？”
“我要……给他造一个目标。”
林卫国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银质发簪，朝着悬崖对面，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峭壁，猛地扔了出去！
“嗡——”银发簪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在月光下闪烁了一下。
“砰！”
几乎在发簪闪光的同一瞬间，山本一郎开枪了！
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半空中的银发簪！
“叮！”
一声脆响，发簪被打得粉碎！
山本一郎愣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林卫国在他开枪的瞬间，己经背着老鬼，拉着白雪，滚进了悬崖边的一处凹陷里！
“八嘎！
你敢耍我！”
山本一郎暴怒，他第一次失态了。
他疯狂地朝凹陷处扫射。
“哒哒哒哒！”
但林卫国他们藏身的地方是射击死角，子弹全打在了外侧的岩石上。
“林大哥……你好厉害……”白雪惊魂未定。
“别高兴得太早……”林卫国喘着气，“他被激怒了。
他会下来的。”
果不其然，山顶的枪声停了。
山本一郎的声音再次传来，但这一次，带上了怒火：“林卫国，你很聪明。
你又赢了一回合。”
他没有爬下来。
“但是，猎物越聪明，猎杀的过程才越有趣。
你逃吧，尽情地逃吧。”
山本的声音渐渐远去：“我会在你以为最安全的时候，再次出现。
好好享受你所剩无几的时光。”
脚步声消失了。
林卫国侧耳倾听了足足一刻钟，西周只有风声和老鬼的呻吟。
“他……他真的走了？”
白雪不敢相信。
“走了。”
林卫国的后背全是冷汗，“他是个疯子。
他不是在杀人，他是在……狩猎。”
“我们……我们快走吧！”
“走！”
林卫国背起老鬼，白雪搀扶着，两人沿着悬崖边的羊肠小道，拼命地向山下转移。
夜盲症让林卫国举步维艰，他只能靠着一只手扶着岩壁，一只手拉着白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林卫国的视力终于恢复了一些。
“林大哥……你看！
前面……前面好像有条小路！”
白雪指着下方。
林卫国眯着眼望去，果然，那是一条猎人踩出来的土路，可以通往山外。
两人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就在林卫国踏上那条土路，准备松一口气时，他的脚尖突然踢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
“叮当。”
一声轻响。
林卫国低头。
借着晨曦的微光，他看到了一枚黄澄澄的、还带着一丝余温的弹壳。
它就静静地躺在小路的中央，仿佛是专门放在那里，等待他发现一样。
林卫国缓缓地蹲下身，捡起了那枚弹壳。
这不是他的汉阳造弹壳，也不是三八大盖的弹壳。
它更长，更精致。
山本一郎。
他来过这里。
他早就料到了他们会从这条路逃走！
林卫国的手开始颤抖。
他翻过弹壳，看向底部。
在弹壳的底火旁，用钢针刻着几个小小的、极其规整的字。
“鹰眼·第37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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