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都的腊月,刀子风,割肉雪。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唯有那从西伯利亚跋涉而来的寒风,像一群喝高了的老毛子醉汉,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地嚎叫,把残雪卷成一股股白烟,狠狠砸向一切敢于裸露的物体。
“兴旺汽修厂”那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在这风雪的淫威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整个掀飞。
厂棚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到令人头昏的混合气味——浓烈的汽油味是主调,混杂着机油、防冻液的腻香,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从角落垃圾桶里散发出的隔夜韭菜盒子和酸菜炖粉条子的余韵。
几只肥硕的耗子大概也觉得外头太冷,铤而走险在工具架下探头探脑,寻找着能果腹的油渣或线头。
王冬生,就蜷缩在这片工业与市井气息交织的天地里,像一只试图把自己藏进壳里的土鳖。
他躺在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老旧捷达车底下,身下垫着块看不出本色的硬纸板。
冰冷的寒气透过薄薄的纸板,丝丝缕缕地往他脊梁骨里钻。
可他浑然不觉,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不是在看那布满油泥和锈迹的底盘,而是穿透了铁皮,飞向了某个虚无缥缈的所在。
他手里攥着一把半新不旧的梅花扳手,指尖冻得通红,却稳稳地虚握着,仿佛那不是扳手,而是一柄吹毛断发的绝世好剑。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冰冷的机油,没有吵闹的风镐声,更没有师傅赵大膀子那能把房盖掀开的咆哮。
有的只是万丈悬崖,云海翻腾。
他,王冬生,白衣如雪,负手而立,衣袂在猎猎山风中飘荡。
对面,是黑压压一片魔教妖人,个个青面獠牙,杀气腾腾。
“哼!”
王冬生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嘈杂的车间里竟隐约可闻,“尔等魑魅魍魉,也敢踏足我喜都圣地?
今日,便叫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降龙十八掌,什么叫侠之大者!”
他手腕微动,那“绝世好剑”——梅花扳手,随之划出一道玄妙的弧线。
体内,一股若有若无的热流,似乎真的顺着他的臆想,在小腹处蠢蠢欲动。
“第一式,亢龙有悔!”
他心中默念,想象着掌力澎湃而出,龙形气劲呼啸着撕裂空气。
“第二式,飞龙在天!”
扳手上扬,带动他的手臂微微抬起。
“第三式……哎呦我艹!”
美好的意境被一声粗暴的怒吼和脑袋上结结实实的一记敲打彻底粉碎。
“王冬生!
你个瘪犊子玩意儿!
又他妈躺尸呢?!
让你紧个轮胎螺丝,你紧他娘一个多钟头了!
咋的?
那螺丝是七仙女裤腰带上的珍珠,得用舌头盘着紧啊?!”
师傅赵大膀子,人如其名,膀大腰圆,身高体壮,站在那里像半截黑塔。
他围着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络腮胡子如同倒长的刺猬毛,上面还挂着几颗亮晶晶的冰碴子,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雪水。
此刻,他牛眼圆瞪,手里拎着的不是千斤顶摇把,而是一把更大号的橡胶锤,刚才就是这玩意儿给王冬生的武侠梦来了个“当头棒喝”。
王冬生“嗷”一嗓子,从车底下狼狈地滚了出来,脑门上一个新鲜的红印子迅速隆起。
他揉着脑袋,龇牙咧嘴,脸上那点因幻想而生的神采瞬间被现实的痛楚和畏惧取代。
“师……师傅,轻点,敲傻了咋整……”王冬生缩着脖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身形不算矮,但总习惯性地微微佝偻着背,配上那身沾满油污、袖口磨损发亮的蓝色工装,活脱脱一个还没睡醒、在生活泥潭里打滚的街溜子。
唯有那双眼睛,在不犯浑的时候,偶尔会闪过一丝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灵动(或者说,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光芒)。
“傻?
你他妈现在跟傻也差球不多了!”
赵大膀子唾沫星子横飞,几乎喷到王冬生脸上,“你看看人家二胖!
同样的工夫,人家俩车轱辘都卸下来洗完装回去了!
你呢?
螺丝拧圆了几个?
扳手崩飞了几回?”
旁边工位上,胖乎乎、一脸憨厚的二胖正吭哧吭哧地给一辆面包车换机油,闻言抬起头,用袖子抹了把汗,冲王冬生露出一个标志性的、缺心眼的灿烂笑容,露出一口被尼古丁熏得微黄的板牙。
王冬生心里一阵憋屈,嘟囔道:“师傅,这你就不懂了。
修车它不光是力气活,更得用心,用灵魂去感悟!
我这叫……叫‘人车交感’,正跟这老捷达进行深度精神沟通呢!
它刚告诉我,它年轻时候也风光过,现在老了,关节有点松,咱得温柔点儿,不能上来就下死力气……我感悟你奶奶个腿儿!”
赵大膀子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橡胶锤又举了起来,“还人车交感?
你咋不跟地沟油交感去?
跟报废轮胎拜个把子?
赶紧的!
麻溜儿把活儿干利索了!
东街老张头那拉酸菜的三轮车还在外边等着补胎呢!
一天天正事不干,净做你娘那青天白日梦!
大侠?
大侠能当饭吃啊?
大侠能给你发工资交社保啊?”
王冬生一边手忙脚乱地捡起扳手,躲到捷达车后面,一边小声不服地反驳:“那可没准儿……书上不都写了么,掉悬崖底下能捡到秘籍,跳河里能遇到老爷爷传功……保不齐咱喜都哪个酸菜缸里,就藏着《九阳神功》呢……再不济,《辟邪剑谱》也行啊……你他妈还敢顶嘴?!”
赵大膀子听力出奇的好,绕过车头就要追打。
“错了错了!
师傅我错了!
我这就紧!
保证紧得比金刚石还硬,比王八蛋还圆!”
王冬生秒怂,赶紧蹲下,抡起扳手对着那几颗可怜的螺丝发泄似的用力。
他一边机械地重复着拧紧的动作,一边心思又活络开了。
这喜都,看着平平无奇,高楼大厦底下是密密麻麻的胡同平房,热乎乎的炕头上,搓麻将的大爷大妈里,是不是就藏着那种扫地僧式的绝世高手?
南湖公园那个总爱跟自己下象棋、输了就耍赖偷棋子的张老根看门大爷,每次看他摆弄那个锃亮的紫砂壶,动作咋那么举重若轻?
还有前天去光复路市场,那个卖冻梨的姑娘,隔着老远手指一弹,一个冻得梆硬的梨子就稳稳落在顾客筐里,那手法,那准头……莫非是暗器功夫?
想着想着,他手下不自觉加了狠劲,把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江湖的向往都灌注到了扳手上。
只听“嘎嘣”一声极其清脆、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世界安静了。
风镐停了,二胖不吭哧了,连棚顶老鼠的窸窣声都消失了。
王冬生僵在原地,缓缓低头,看着手里扳手套着的那颗轮胎螺丝——螺帽部分,齐根断掉,一小截金属残骸还倔强地嵌在螺杆里,仿佛在无声地嘲讽他的力大无穷和心不在焉。
赵大膀子的脸,从刚才的怒气冲冲,瞬间变成了酱紫色,然后又转向铁青。
他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着王冬生,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王冬生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完了,这个月工资又他妈要泡汤了。
“王——!!
冬——!!
生——!!!”
最终的爆发,如同压抑己久的火山,声音震得棚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那柄橡胶锤,带着风声,首奔王冬生的屁股而来。
……傍晚时分,雪停了,风却更烈了,像无数冰冷的细针,往人骨头缝里扎。
王冬生揣着口袋里那叠薄薄的、因为“损坏重要客户车辆零部件”而被扣掉整整五十块的工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他那租来的小平房的路上。
路灯昏暗,把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他摸摸那几张可怜的钞票,连买个烤地瓜的心思都息了。
“唉,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俺王冬生这匹千里马,啥时候才能遇到识货的伯乐啊……”他对着冰冷的空气哈出一口白雾,模仿着评书里的腔调,声音里充满了落寞和自嘲,“想我堂堂……唉,算了,还是想想明天咋跟师傅求情,少扣点钱吧。”
就在他垂头丧气地路过邻居李婶家那用破木条钉成的院门口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他。
“冬生!
冬生!
哎呦你可回来了!
快,快来搭把手!
可要了血命了!”
王冬生抬头一看,只见李婶——一个身材丰腴、面庞红润的中年妇女,正围着厚厚的围巾,穿着臃肿的棉裤棉袄,费劲巴拉地往外挪动那个她家祖传的、比寻常水缸还要大上一圈的粗陶酸菜缸。
那缸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釉色暗沉,边沿还有几处磕碰的缺口,里面似乎己经清空,但散发出的那股经年累月、深入陶壁的酸菜味儿,依旧浓郁扑鼻。
“李婶,你这又是折腾啥呢?”
王冬生有气无力地问。
要是平时,他肯定找个借口——“哎呀我肚子疼”、“师傅叫我回去加班”——溜之大吉了。
但今天,许是被扣钱的现实打击得有点麻木,许是心底那份“酸菜缸里藏秘籍”的荒诞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诶,来了李婶!
您歇着,我来!”
他搓了搓冻得僵硬如同胡萝卜的手指,走到酸菜缸前。
这缸确实沉,李婶家每年秋天腌酸菜都得找两个壮劳力帮忙。
王冬生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摆开架势,双腿微蹲,气沉丹田(虽然他依旧不确定丹田的具体位置,只觉得小腹那团因白日梦而生的热气似乎动了一下),双手抱住冰凉粗糙的缸沿。
“起——!”
他低吼一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甚至带上了几分在汽修厂搬轮胎的狠劲。
大缸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地面。
王冬生脸憋得通红,手臂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想把缸从院门口挪到院子角落的空地上。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他脚下一滑,踩中了一块被踩实、光滑如镜的冰面。
那是白天李婶泼洗酸菜缸的污水结成的。
“哎呦我——!”
王冬生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像个笨拙的不倒翁,猛地向后仰去。
怀里的酸菜缸也彻底失去了控制,脱手飞出!
“我的缸!”
李婶的尖叫声比风嚎还刺耳。
王冬生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完犊子了!
这老缸要是碎了,把他卖了都赔不起!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避免赔钱的强大欲望)让他做出了一个极其狼狈的动作。
他在半空中强行扭腰,伸出一条腿,试图用脚去垫一下下落的酸菜缸,希望能起到一点缓冲作用。
“砰!”
一声闷响,如同敲响了一面破鼓。
王冬生重重摔在硬邦邦的冻土地上,屁股差点摔成八瓣,疼得他眼冒金星。
而那个酸菜缸,则歪倒在一旁,缸底恰好磕在了院门那半埋在地下的花岗岩门槛上。
万幸的是,缸没碎。
不幸的是……或者说,是福是祸暂时未知的是——缸底靠近边缘的地方,被石头棱角磕掉了一大块厚厚的陶片,露出了里面一层黑乎乎、油亮亮的东西。
那似乎是一个用某种厚实油布紧密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物件的一角。
那油布看起来极其陈旧,颜色深暗,但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能看出质地紧密,绝非寻常家用品。
王冬生瘫坐在地上,揉着摔疼的尾椎骨,龇牙咧嘴。
李婶惊魂未定地跑过来,先是看了看缸,发现没碎,长舒一口气,然后才注意到缸底的异常。
“诶?
这……这是啥玩意儿?
咋还藏在缸底下了?”
李婶好奇地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戳了戳那油布包,“俺家这缸可是俺婆婆的婆婆那辈传下来的老物件了,里头咋还夹带私货了?”
王冬生的心脏,毫无征兆地开始“咚咚咚”狂跳起来,速度远超刚才搬缸时的负荷。
一股混合着陈年酸菜、泥土、以及那陈旧油布散发出的、难以形容的古怪气味,强烈地刺激着他的鼻腔。
但在这复杂的气味中,他仿佛真的嗅到了一丝与众不同的、带着霉味、却又隐隐透着一股神秘气息的味道。
那味道,像极了旧书摊上发黄的线装书,又像是……传说开启的味道。
他看着那黑乎乎的油布包,一个荒诞、疯狂、却又让他浑身血液瞬间沸腾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再也无法遏制——“秘籍……武功秘籍……”他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眼睛死死盯着那破损的缸底,仿佛要穿透那层油布,看清里面的究竟。
“李……李婶……”王冬生的声音干涩,“这……这玩意儿……能……能给我看看不?”
他的目光,如同焊死在了那油布包上。
傍晚的寒风依旧凛冽,但他却感觉浑身燥热。
或许,喜都这片被冰雪覆盖的江湖,真的就要被他这个汽修厂的小学徒,用这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一脚……不,是一屁股,给踹开一道缝隙了?
而那油布包裹里,等待他的,究竟是改变命运的《九阳神功》,还是通往未知深渊的《辟邪剑谱》?
或者,是其他什么更超出他想象的东西?
夜幕,悄然降临,将喜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与寒冷之中。
唯有王冬生那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眼睛,预示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即将在这座东北老城里,轰轰烈烈地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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