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的独轮车吱呀作响，在空旷的街道上留下扭曲的辙痕。
七个人沉默地跟在后面，脚步声杂乱，敲打着过于干净的石板路。
甜腻的花香无处不在，像是浸透了空气，粘稠得让人喉咙发痒。
街道两旁的房屋窗户后面，偶尔有窗帘被掀开一角，又迅速合拢。
留下几道窥视的阴影，感觉不到活气，只有一种被什么东西静静打量的冰凉。
斯华年走在队伍末尾，低着头，目光却谨慎地扫过周围。
房屋的颜色鲜艳得刺眼，红的、蓝的、黄的，像儿童用力过猛的涂鸦。
在这片昏黄的天光下，透着一股虚假和怪诞。
他看到一栋房子的白色栅栏上，缠绕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猩红色藤蔓，花朵的形状像一张张咧开的小嘴。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指尖在衣袍下微微蜷紧。
“到了！
嘻嘻，就是这里！”
小丑在一个三层楼的旅馆前停下。
旅馆看起来比周围的民居稍大一些，同样是鲜艳的明黄色外墙。
挂着块木头牌子，用花体字写着“幸福旅舍”。
旅馆门廊下，站着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围裙的胖妇人，脸上堆满了笑容。
每一道皱纹都仿佛精心计算过弧度，显得热情又僵硬。
“欢迎光临！
客人们一路辛苦了吧？
房间己经准备好了！”
她的声音又高又亮，和小丑的尖利有种异曲同工的刺耳。
“我是这里的老板娘，玛莎。”
小丑完成引路任务，踩着独轮车，歪歪扭扭地消失在街道拐角。
那诡异的嘻嘻笑声还在空气里飘荡了一会儿。
老板娘玛莎热情地引着他们走进旅舍。
大厅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头和甜腻香料混合的气味。
家具看起来都有些年头，擦拭得却很干净，干净得几乎反光。
“我们这里房间不多，正好还剩西间。”
玛莎搓着手，笑容可掬。
“委屈各位客人两人一间了。
三楼右手边最里面那间稍微大一点，但只有一张大床，哪位客人不介意……”她的目光在七人身上转了一圈。
红蝎立刻开口，语气干脆：“我和梅姐一间。”
铁山粗声地接上：“我跟这老头一间。”
他指了指约翰牧师。
牧师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剩下的，就是迟鹤怨、斯华年，以及那个学生气的男孩李望。
玛莎老板娘的笑容不变，看着他们三个。
迟鹤怨侧过头，目光落在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墙角的斯华年身上。
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声音温和：“小朋友，介意吗？”
斯华年猛地抬起头，像是受惊般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
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声音细若蚊蚋：“……听、听您的。”
他的耳根似乎有些泛红，手指紧紧揪着衣角。
迟鹤怨便对老板娘点了点头：“我们一间。”
最后剩下的李望，脸色白了白，独自住那间大床房的命运显而易见。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众人，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低下了头。
房间分配就此定下。
玛莎给他们分了钥匙，是老式的黄铜钥匙，触手冰凉。
“晚餐会送到各位房间。”
玛莎笑着补充。
“请务必在房间内用餐，夜晚……最好不要随意出门。
祝各位在幸福小镇，度过愉快的时光！”
她的笑容依旧标准，但那句“愉快的时光”听起来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斯华年和迟鹤怨的房间在二楼，朝南。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双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
靠窗放着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墙壁是淡黄色的。
上面挂着一幅廉价的风景画，画着阳光灿烂的向日葵田。
窗户关着，外面是那片永恒般的昏黄天空。
门一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斯华年站在门边，有些无措地看着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床，视线飘忽，就是不敢往迟鹤怨那边看。
他看起来像是误入狼窝的兔子，浑身都透着不安。
迟鹤怨却似乎没什么不自在。
他脱下风衣，整齐地挂在一旁的衣架上，然后走到窗边，伸手推了推窗户。
窗户纹丝不动，像是从外面被封死了。
他隔着玻璃，看着外面死寂的街道，目光沉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背靠着窗台，看向还僵在门口的斯华年。
“害怕？”
他问，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斯华年身体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头，声音很小。
“……还，还好。”
迟鹤怨没再追问，只是指了指床：“休息一下吧。
离天黑还有段时间。”
他自己则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姿态放松，仿佛真的只是来度假的。
斯华年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挪到床边。
在离迟鹤怨最远的床沿坐下，身体微微绷着。
房间里弥漫着那股甜腻的花香，似乎比外面更浓了些。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
窗外的天色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种令人压抑的昏黄。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
“客人们，送晚餐来了。”
是老板娘玛莎的声音。
迟鹤怨起身开门。
玛莎推着一辆小餐车站在门口，脸上还是那种过分热情的笑容。
餐车上放着两个盖着金属餐罩的盘子，还有两个水杯，里面盛着清澈的水。
“请慢用。”
玛莎将餐盘和水杯端进来放在小桌子上。
“需要什么随时叫我。”
她说着，目光在斯华年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许，才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迟鹤怨重新关好门，走到桌边，掀开了餐罩。
盘子里是颜色鲜亮的食物——烤得焦黄的肉排，淋着浓稠的酱汁，旁边搭配着水煮的胡萝卜和豌豆。
摆盘精致，热气腾腾，看起来诱人无比。
肉香混合着香料的气味弥漫开来，冲淡了一些甜腻的花香。
斯华年看着那盘食物，却没有动。
他记得规则，也记得那颗红色的糖。
这个小镇的一切都透着古怪，这看起来正常的食物，真的能吃吗？
他偷偷抬眼去看迟鹤怨。
迟鹤怨拿起放在盘子边的银质刀叉，动作优雅地切下一小块肉排，却没有立刻送入口中。
他用叉子尖端轻轻拨弄着肉排边缘那层厚厚的，颜色格外深沉的酱汁，然后又看了看旁边那杯清澈的水。
他拿起水杯，对着昏黄的光线看了看，水质清澈，看不出任何异常。
斯华年屏住呼吸，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迟鹤怨放下水杯，目光转向斯华年。
见他依旧僵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地盯着食物，便开口，语气平淡：“不饿？”
斯华年抿了抿唇，小声说：“……有点。”
“那就吃点。”
迟鹤怨将自己那盘食物推到他面前，又拿起他那杯水，也一并推了过去。
“这份没动过。”
他自己则拿起斯华年那份，用刀叉将肉排上那层颜色过深的酱汁仔细地刮掉。
只留下里面浅色的部分，然后又用叉子戳了戳那些胡萝卜和豌豆，似乎在检查什么。
做完这些，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始吃刮掉酱汁的肉排和蔬菜，动作依旧从容。
斯华年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份被推过来的，完好无损的食物。
又看看迟鹤怨面前那份被刮掉了酱汁的，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下头，拿起刀叉，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肉排的味道很正常，甚至可以说美味，但他吃得味同嚼蜡。
迟鹤怨吃得不多，很快就放下了刀叉。
他拿起那杯水，却没有喝。
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凝固的黄昏。
斯华年也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刀叉，端起水杯。
嘴唇刚碰到杯沿，一股极其淡薄，类似于铁锈的味道隐隐传来。
他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看向迟鹤怨。
迟鹤怨正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一下头。
斯华年心头一凛，立刻放下了水杯，再也没有碰一下。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食物带来的短暂暖意很快消散，那股甜腻的花香似乎又重新占据了上风，缠绕在鼻尖。
天色，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但斯华年能感觉到，胸口那本沉寂下去的“书”，开始隐隐散发出微弱的凉意。
夜晚，正在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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