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香馆的后院，比前门的脂粉香气更加真实，也更加残酷。
这里是污秽的聚集地：馊掉的饭菜、浑浊的洗刷污水、甚至还有便溺的气味，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
陈逍遥被像扔破布一样扔进了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身下是冰冷的柴草和不知名的污渍。
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蜷缩在阴影里，任由冰冷的寒意和浑身的剧痛侵蚀着所剩无几的意识。
耳畔是前院隐约传来的调笑声、丝竹声，与后院死寂的绝望形成了刺耳的对立。
“哟，这就是新来的‘货色’？”
一个尖细刻薄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市侩气。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满脸褶子的老妇人，提着个破木桶，斜眼打量着陈逍遥，她是馆里负责杂役的刘妈。
“啧啧，看着半死不活的，能顶什么用？
别死在这儿晦气！”
她一边抱怨着，一边将木桶里浑浊的、带着食物残渣的泔水，“哗啦”一声泼在离陈逍遥不远的地面上，溅起的污点沾到了他的脸上。
冰冷的，带着馊臭的液体。
陈逍遥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千年魔尊，何曾受过如此折辱？
若是从前，只需一个念头，这老妇便会化为飞灰。
可如今，他连抬起手指拂去脸上污渍的力量都没有。
愤怒吗？
有的。
但那愤怒如同被冰封在万丈深渊之下，连引燃的柴薪都找不到。
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以及对这具废躯的厌弃。
“刘妈，少说两句吧，怪可怜的。”
一个略显苍老、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响起，语气里透着几分不忍。
陈逍遥微微睁开眼缝，看到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正费力地提着一桶清水走过来。
他穿着比刘妈更破旧的衣裳，脸上布满风霜的痕迹，眼神浑浊，却意外地没有太多市侩和算计，只有一种被生活重压后的疲惫与认命。
这是馆里负责挑水劈柴的老黄，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可怜？
进了这地方，谁不可怜？”
刘妈嗤笑一声，扭着腰走了，“有那闲心，不如想想晚上怎么多糊弄几个客人！”
老黄没再争辩，默默地将清水倒入旁边的大缸里。
他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陈逍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他蹲下身，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蘸了点清水，小心翼翼地擦去陈逍遥脸上的污渍。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笨拙的善意。
那一点点清凉的触感，对于正在被体内毁灭性能量灼烧的陈逍遥来说，微不足道，却像是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厚重的麻木外壳。
“娃儿……唉……”老黄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命。
想开点，好歹……先活下来再说。”
活下来？
陈逍遥心中一片死寂。
为了什么而活？
再去见证雪儿成为他人新娘？
再去承受那无尽的嘲讽和绝望？
老黄见他不言不语，眼神空洞，只当他是受了太大打击，心智都有些不清了。
他摇摇头，从怀里摸索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己经发硬的黑面馍馍，塞到陈逍遥冰凉的手里。
“吃点东西吧，吊着口气。”
老黄说完，便起身继续去干活了，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渺小。
陈逍遥看着手里那块粗糙、甚至有些硌手的黑馍，又看了看老黄离开的方向。
这微不足道的善意，在这肮脏绝望的环境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真实。
他并没有吃。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凡俗的食物不仅无法提供能量，反而可能加重身体的负担。
但他也没有扔掉，只是任由那块黑馍硌在手心。
接下来的几天，陈逍遥如同一个活死人，被遗忘在怜香馆最阴暗的角落。
刘妈时不时会来冷嘲热讽几句，或者将更脏更累的活丢给他——虽然大部分时候，他只是被动地承受，连完成的力气都没有。
馆里的打手和龟公，偶尔路过，也会对他拳打脚踢，以此取乐，发泄他们底层生活的压抑。
“还以为是什么好货色，原来是个连活都干不了的废物！”
“瞧这细皮嫩肉的，以前怕是个享福的公子哥吧？
落难了？
活该！”
拳脚落在身上，带来皮肉之苦，但对经历过灵根毁灭之痛的陈逍遥来说，这反而是一种刺激，一种让他不至于彻底沉沦于虚无的“清醒剂”。
他默默地承受着，眼神空洞，却在无人察觉的深处，那缕因自毁灵根而产生的奇异“痕迹”，似乎在每一次外界的打击和内心的煎熬中，被磨砺得稍微清晰了那么一丝丝。
它依旧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但不再像最初那样随时可能熄灭。
它像是一颗被埋在绝对黑暗和死寂中的种子，虽然看不到光，却本能地、顽强地想要扎根，想要寻找一丝生机。
一天夜里，风雨交加。
破败的杂物间西处漏风，冰冷的雨水灌进来，打湿了陈逍遥单薄的衣衫，让他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雪上加霜。
他发起了高烧，意识在炽热和冰冷中交替，时而仿佛回到了瑶池之畔，面对雪薇仙子冰冷的眼神；时而又坠入无边魔渊，被万千怨魂撕扯。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彻底烧毁，这具废躯终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将全部残存的心神，沉入了丹田处那片毁灭的虚无之地。
不去想复活，不去想雪儿，不去想恩怨，甚至不去想生死。
只剩下最纯粹的……“存在”。
以及，存在于这“无”之中的，那一缕奇异的“痕迹”。
他尝试着，用自己千年修行锤炼出的、远超常人的灵觉，去触碰它，去感受它。
那不是能量，不是法则，更像是一种……“状态”，一种源于“失去”本身而诞生的“有”。
是毁灭之后，必然伴随的“寂灭”之意，是剥离了一切外在依赖后，最本质的“我”的印记。
这个过程极其凶险，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
他的心神稍有不慎，就会被那毁灭性的虚无彻底同化，魂飞魄散。
但同样，这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他放弃了所有强大的力量，回归到了最原始、最脆弱的状态，反而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角度，“看”到了力量的另外一种可能。
不依赖灵根吸纳天地灵气，不依靠魔元吞噬万物生机。
而是……向内求索，以自身的存在为根基，以极致的情绪、意志、乃至“道损”后的残缺为燃料？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短暂却照亮了一片全新的、荒芜而未知的领域。
就在这时，杂物间的破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老黄提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他看到蜷缩在湿冷角落里、浑身滚烫、瑟瑟发抖的陈逍遥，吓了一跳。
“哎呀！
这娃儿烧得不轻啊！”
老黄急忙放下油灯，摸了摸陈逍遥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这可不行，会烧坏的！”
老黄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咬牙，费力地将陈逍遥背了起来。
老人佝偻的身躯承受着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显得更加摇摇欲坠。
他一步一滑，冒着风雨，将陈逍遥背回了自己那个仅能遮风挡雨、同样破旧不堪的小窝棚。
老黄将陈逍遥放在自己唯一的破床上，用家里仅有的破棉被将他裹紧。
然后又冒雨出去，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便宜的草药，熬了一碗苦涩的汤药，一点点喂进陈逍遥嘴里。
整个过程，陈逍遥的意识是半清醒的。
他能感受到老黄那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传来的温度，能闻到窝棚里贫穷却干净的气息，能尝到汤药入口的苦涩。
这种最底层、最质朴的善意，与他曾经经历的仙魔争霸、权谋算计，形成了天壤之别。
它不掺杂任何利益，仅仅源于一种对同类苦难最本能的怜悯。
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这间破旧的窝棚里，躺在陌生老者的床上，盖着带着霉味却温暖的棉被，陈逍遥那颗被冰封了千年的心，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那缕存在于毁灭虚无中的奇异痕迹，仿佛也感受到了外界这微弱却真实的“生”的气息，轻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如同死寂的深潭中，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希望，或许就孕育在最深的绝望里，诞生于最微不足道的善意中。
陈逍遥的第二次生命，或者说，他真正意义上的“修行”，似乎就要从这泥泞污秽的凡尘最底层，从这具破碎的躯体和这缕寂灭的痕迹开始，以一种谁也未曾设想的方式，悄然启程。
而清水镇的天空，依旧阴沉，雨，还在下。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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