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瑶被安置在静思苑的消息,像一滴冷水落入滚油,在咸阳宫炸开了层层涟漪。
这处偏殿算不上奢华,却胜在雅致,院中栽着几株梧桐,廊下挂着风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倒有几分远离尘嚣的意味。
只是谁都知道,这苑子外的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眼线——嬴政要看着他,赵高要盯着他,连几位公子的人,也时不时在附近晃悠。
赢瑶对此毫不在意。
他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先是临摹秦律竹简,午后便捧着兵法书在廊下研读,傍晚时分,总会准时去紫宸殿外候着,等嬴政处理完政务,偶尔被召进去说上几句话。
他话不多,却总能说到点子上。
这日,李斯依旨前来授课。
这位两朝元老起初并未将这个黄口小儿放在眼里,只拣些基础的《秦律》条文讲解。
可当他讲到“徭役征发”时,赢瑶忽然放下笔,轻声道:“先生,晚辈有一问。”
李斯抬眸:“但说无妨。”
“律法规定,男子年二十三岁至五十六岁需服徭役,每年一月,一生累计不超过三年。”
赢瑶指尖点在竹简上,“可晚辈听闻,北境修长城的徭役,常有男子逾期不归,甚至有人年过六旬仍被征发,这是为何?”
李斯眉头微蹙。
这孩子竟连徭役的具体执行情况都知道?
他沉声道:“长城乃国之屏障,工期紧,人手缺,偶有通融,亦是常情。”
“‘常情’二字,最是伤人。”
赢瑶抬眸,眼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百姓懂‘长城重要’,却不懂为何自家丈夫、父亲一去不回。
他们只知,律法写着‘三年’,却被征了五年、十年,甚至客死他乡。
长此以往,律法的公信力何在?
百姓对大秦的归属感,又何在?”
李斯一怔,手中的玉圭差点脱手。
他辅佐嬴政多年,习惯了从“国”的层面考量,却从未想过,这冰冷的律法条文背后,是一个个家庭的悲欢。
“那依你之见?”
李斯的语气不自觉地郑重起来。
“可设‘徭役轮换制’。”
赢瑶道,“将修长城的劳工分为三批,每半年轮换一次,逾期不归者,其家人可凭文书向地方官申诉,查实后不仅要放归劳工,还要罚主事者俸粮。
如此,既保了工期,又安了民心,更显律法威严,岂不是三全其美?”
李斯抚掌:“妙哉!
老夫竟未想到!”
他看着赢瑶的目光彻底变了——这孩子不仅读得懂律法,更懂律法背后的“人”,这份通透,连朝中许多老臣都不及。
此事很快传到了嬴政耳中。
彼时他正在看蒙恬送来的军报,听闻后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着,对赵高道:“这孩子,倒有几分意思。”
赵高心里暗骂“小狐狸”,脸上却堆着笑:“陛下慧眼识珠,这孩子能在陛下跟前,是他的福气。”
嬴政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他要的,从来不是只会摇尾乞怜的奴才,而是能为他分忧的人才。
几日后的朝会上,嬴政果然提及长城徭役之事,李斯顺势提出“轮换制”,满朝文武纷纷赞同。
嬴政当场拍板施行,末了特意提了一句:“此策乃赢瑶偶得之思,倒也贴合民心。”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群臣心头巨震。
能让陛下在朝会上点名夸奖,这待遇,连长公子扶苏都未曾有过。
站在文臣列尾的胡亥听得脸色铁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散朝后,他带着几个侍卫,堵在了赢瑶回静思苑的路上。
“赢瑶!”
胡亥双手叉腰,下巴抬得老高,“你倒是能耐啊,才来几天,就敢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了?”
赢瑶停下脚步,神色平静:“十八公子此言差矣。
晚辈只是就事论事,为陛下分忧罢了。”
“分忧?
我看你是想抢我的位置!”
胡亥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上前一步就要推搡赢瑶,“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也配跟本公子谈‘分忧’?”
赢瑶身形一晃,轻巧地避开了他的手。
他抬眸看着胡亥,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十八公子若只会用‘野种’二字伤人,未免太过无趣。”
“你找死!”
胡亥怒吼一声,对侍卫道,“给我打!
让他知道知道,这宫里谁才是主子!”
侍卫们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违抗公子的命令,狞笑着围了上来。
赢瑶却丝毫不慌,忽然扬声道:“蒙将军!
您也来看热闹吗?”
侍卫们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不远处的回廊下,蒙恬正一身戎装,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刀般扫过来。
原来赢瑶早就瞥见了蒙恬的身影,故意引他开口。
蒙恬是嬴政最信任的武将,性子刚首,最看不惯以多欺少。
他大步走过来,沉声道:“十八公子,在宫中动私刑,不合规矩吧?”
胡亥没想到会撞见蒙恬,顿时怂了,强撑着道:“蒙将军,这是本公子与他的私事……在宫中,任何事都关乎皇家体面。”
蒙恬打断他,“赢瑶是陛下亲允留在宫中的人,便是受陛下庇护。
十八公子若看他不顺眼,可去陛下跟前分说,动粗算什么本事?”
胡亥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着蒙恬那严肃的脸,再看看赢瑶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背过去。
他狠狠瞪了赢瑶一眼,跺了跺脚:“我们走!”
侍卫们如蒙大赦,连忙跟着溜走。
蒙恬看向赢瑶,见他虽年幼,却临危不乱,眼中多了几分欣赏:“你没事吧?”
“多谢蒙将军解围,晚辈没事。”
赢瑶拱手行礼,“将军刚从校场回来?”
“嗯,给陛下送军报。”
蒙恬点点头,“你倒是机灵,知道引我说话。”
赢瑶笑了笑:“不是机灵,是知道将军公正。”
蒙恬被他这句话说得心头一暖。
他常年在北境,最烦宫廷里的弯弯绕绕,这孩子说话首爽,却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恭维,让人舒服。
他拍了拍赢瑶的肩膀:“往后若再有人欺负你,可去校场找我。”
“谢将军。”
看着蒙恬离去的背影,赢瑶眼底的笑容淡去。
胡亥的刁难只是小打小闹,真正的威胁,藏在更深的地方。
他转身回苑,刚进门,就见伺候他的老太监王德脸色发白地站在院子里。
“怎么了?”
赢瑶问道。
王德哆哆嗦嗦地指着桌上的一碗汤药:“公……公子,这是方才御膳房送来的补药,老奴……老奴闻着有点不对劲……”赢瑶走过去,拿起药碗闻了闻。
药味很浓,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像是掺了些慢性毒草——虽不足以致命,却能让人日渐虚弱,神思恍惚。
他心中冷笑。
胡亥刚走,就有人送“补药”来了,动作倒是快。
“知道是谁送来的吗?”
“是……是赵总管身边的小内侍。”
王德低声道,声音里满是恐惧。
赵高么?
赢瑶将药碗放在桌上,对王德道:“把药倒了,就说我今日肠胃不适,喝不下。
另外,去御膳房说一声,往后我的吃食,不必特意‘补’,寻常饭菜即可。”
“是,是。”
王德连忙点头,赶紧端着药碗出去处理。
赢瑶站在院子里,望着宫墙上方那片被切割得西西方方的天。
赵高这是在试探他,看看他有没有察觉,看看他敢不敢声张。
他敢。
但不是现在。
眼下他根基未稳,与赵高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嬴政虽赏识他,却未必会为了他,立刻动赵高这个用了多年的近侍。
“慢慢来。”
赢瑶轻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既然你们想玩,我便奉陪到底。”
他转身回房,拿起桌上的《孙子兵法》,指尖划过“兵者,诡道也”几个字。
在这咸阳宫里,人人都是棋手,也都是棋子。
赵高是,胡亥是,李斯是,甚至连蒙恬,都可能在不经意间成为别人的棋子。
而他赢瑶,要做那个既能落子,又能看清棋局的人。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书页上的字,也照亮了少年眼底的锋芒。
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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