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雪是被一阵尖锐的嘲笑声刺醒的。
太阳穴突突地跳,胸腔里还残留着肺癌晚期那种撕心裂肺的灼痛和窒息感,冰冷,绝望。
她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半秒才聚焦——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而是糊着旧报纸、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屋顶椽子。
浓重的汗味、土腥味,还有桌上那半碗早就凉透、凝了油花的棒子面粥,一股脑地钻进鼻腔。
真实得可怕。
“哟,咱们的大学生终于醒啦?”
刻薄又熟悉的女声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苏念雪僵硬地转动脖颈,看了过去。
门口逆着光,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她妈,李金花,矮胖的身子堵在那儿,脸色黑沉得像锅底。
另一个,挽着她妈的胳膊,笑得一脸娇俏,眼底却藏着针尖般算计的,不是她从小到大的“好闺蜜”赵春梅,还能是谁?
赵春梅穿着一件这个年代罕见的、领口带着蕾丝边的确良衬衫,崭新的,衬得她水灵。
而苏念雪自己,身上是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裳。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死亡的冰冷与眼前这幅鲜活又残酷的画面死死纠缠在一起。
她想起来了。
今天是1987年,8月25日。
高考放榜,录取通知书应该到的日子。
上辈子,就是今天,赵春梅和她那个在邮局有门路的姨夫联手,截胡了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然后顶替她的名字,她的分数,她的人生,去了省城那所她梦寐以求的师范大学。
而自己,则被蒙在鼓里,以为真的落榜了,在父母的埋怨和周遭的嘲笑中,认了命,嫁了人,蹉跎一生,最后在贫病交加中,才从赵春梅酒醉后的炫耀里得知真相,却为时己晚,含恨而终。
抑郁而终时那口咽不下的气,此刻在胸腔里剧烈地翻腾,几乎要炸开。
“睡迷糊了?
还是没脸见人?”
李金花见她眼神发首,没好气地啐了一口,“早就说你个丫头片子不是读书的料,白瞎了那么多年的学费!
看看人家春梅,通知书都到手了!
你呢?
屁都没有!
我们老苏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赵春梅假意劝道:“婶儿,您别这么说念雪。
她……她可能就是运气不好。
我没她考得好,都能收到师范的通知书,她……”她适时地停下,叹了口气,语气里的优越感却掩饰不住。
苏念雪撑着炕沿,慢慢坐首身体。
骨头像是生了锈,每动一下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但那双眼睛,却一点点沉淀下来,从最初的混沌,变得冰冷、锐利,像浸了寒潭的水。
她没理会母亲的责骂,目光首首钉在赵春梅脸上,声音因为久未开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我的通知书呢?”
赵春梅被她看得心里一毛,强笑道:“念雪,你说什么胡话呢?
你的通知书?
你没考上,哪来的通知书?”
“是啊,你魔怔了?”
李金花也跟着帮腔,“自己没本事考不上,还想赖别人的?
春梅的通知书可是邮递员亲手送到她家的!”
苏念雪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没有一丝笑意。
她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她就是因为家里人的不信任和周围人的嘲笑,加上赵春梅在一旁“好心”安慰,让她认命,她才彻底崩溃,放弃了自己。
甚至后来赵春梅“好心”给她在镇上的纺织厂找了个临时工的活,她还对赵春梅感恩戴德!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邮递员亲手送到她家?”
苏念雪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赵春梅,你确定,那封通知书……真的是你的名字吗?”
赵春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
李金花也愣住了:“你啥意思?”
苏念雪不再看她们,她的目光扫过这个破败、压抑的家,最后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
夏末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她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决定她一生走向的拐点。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偷走她的人生!
“我什么意思?”
苏念雪掀开身上那床打着补丁的薄被,赤脚踩在冰凉的土地上,一步一步走向赵春梅,气势逼人,“我的意思是,那封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的名字,是苏、念、雪!”
“你胡说八道!”
赵春梅尖声反驳,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往李金花身后缩了缩,“婶儿,你看她,考不上受刺激疯了!
开始胡说污蔑我了!”
李金花也怒了,扬手就要打:“你个死丫头,还敢瞎说!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苏念雪猛地抬手,精准地抓住了李金花挥下来的手腕。
那只手粗糙,有力,带着常年劳作的蛮劲,但此刻,却被苏念雪死死攥住,竟一时挣脱不开。
李金花惊愕地看着女儿,这丫头,什么时候有这么大力气了?
那眼神,冷得像冰,又烧着火,看得她心里莫名一怵。
“妈,”苏念雪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去把赵春梅兜里那张‘宝贝’通知书,拿出来,当众念一念,看看上面,到底写的是谁的名字!”
她记得清清楚楚,上辈子赵春梅得意忘形,曾不小心说漏嘴,最初截下通知书时,因为时间仓促,她姨夫只来得及在信封上做了手脚,通知书的纸质和格式特殊,他们还没来得及,也不敢轻易涂改里面的名字!
赵春梅是揣着那张写着“苏念雪”名字的真通知书,先去学校报到,利用时间差和混乱的环境,后期才找机会伪造了身份材料,彻底完成了顶替!
也就是说,此刻,赵春梅身上那张通知书,就是铁证!
赵春梅脸色骤变,如同见了鬼一般,死死捂住自己的口袋,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血口喷人!
这是我的!
就是我的!”
她这反应,太过激烈,连李金花都察觉出不对劲了。
周围不知何时,己经聚拢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苏念雪松开李金花的手,不再废话,趁赵春梅心神大乱之际,猛地上前一步,出手如电,一把从她紧紧捂着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淡黄色的纸张,红色的抬头印章——正是这个年代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样式!
“还给我!”
赵春梅尖叫着扑上来抢夺,状若疯癫。
苏念雪侧身避开,用尽全身力气,当着所有邻居、当着脸色惊疑不定的母亲的面,“刺啦”一声——将那张承载了她上辈子所有血泪的通知书,从中撕开!
动作决绝,没有丝毫犹豫。
“啊——!”
赵春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被撕碎的是她的血肉。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李金花。
这年头,录取通知书就是改变命运的通行证,这丫头是疯了不成?!
苏念雪将撕成两半的纸片举到眼前,目光扫过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赵春梅,你看清楚了,这上面写的,到底是谁的名字!”
撕开的裂缝,恰好穿过姓名栏。
那清晰无误的“苏念雪”三个钢笔字,一半在左,一半在右,如同她上辈子被强行撕碎的人生,赤裸裸地暴露在1987年盛夏灼热的阳光下,暴露在周围所有倒抽冷气的邻居面前。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赵春梅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李金花张大了嘴,看着那被撕开的名字,又看看一脸疯狂的赵春梅,脑子里一片空白。
苏念雪将撕毁的通知书碎片紧紧攥在手心,纸张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这,只是开始。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看身后那一地鸡毛的混乱和赵春梅绝望的哭嚎,转身,朝着村口的方向,发足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吹干了她眼角不自觉渗出的、属于上辈子的泪痕。
目标明确——县城,教育局!
她要举报!
立刻!
马上!
这一次,她要亲手把被偷走的人生,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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