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的笼中雀

十二岁那年，我成了陈清忧的贴身女仆。她总嫌我笨手笨脚，却又在深夜偷偷为我上药。

大小姐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因自卑而狼狈逃离，远走异国。三年间，

我每个夜晚都在思念她的气息中煎熬。直到今天，门铃响起。她站在门外，

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潮：“亓念，你教了我六年如何依赖一个人。

”“现在该轮到你学会，永远都不能离开我。”---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方才还是瓦蓝澄澈的一片，转眼就给沉甸甸的铅灰色云层压住了，不透一丝风，

闷得人心里头发慌。亓念端着那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步子又轻又稳，

走在陈家大宅光可鉴人的回廊里。十二岁的女孩，身量还未长足，穿着浆洗得笔挺的侍女服，

像一株细弱的嫩柳，仿佛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吹折了。她低垂着眼，

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半旧不新的布鞋鞋尖上，不敢多看廊外那精心打理、一步一景的园子，

更不敢去想即将要见到的，那位传闻中极难伺候的大小姐。

领路的管家嬷嬷在一扇雕花繁复的红木门前停下，侧身，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压低声音：“进去吧，小姐在里头。记着规矩，少看，少听，少说话。小姐让你做什么，

你就做什么。”亓念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木质香气，

混着若有似无的花香，与她以往在佣人房闻到的任何气味都不同。

她端着托盘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门被轻轻推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极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绿意盎然的庭院，天色愈发暗了，

那绿便显得沉郁。窗前，背对着她，站着一个女孩子。一身剪裁极合身的西洋式样裙装，

料子一看就极好，泛着柔润的光泽。头发乌黑，用一根简单的丝带束起，

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只是那样站着，便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拒人千里的气场。

亓念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将茶盏轻轻放在旁边的矮几上，

声音细若蚊蚋：“小姐，您的茶。”窗前的身影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

亓念终于看清了这位陈清忧大小姐的模样。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皮肤是养尊处优的白皙剔透，

五官生得极好，眉目如画，尤其那一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黑色，亮得惊人，

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落在亓念身上。那目光像是有实质的重量，

亓念觉得自己的肩膀都往下沉了沉。陈清忧的视线从她脸上，

慢慢移到她身上那套过于宽大的侍女服，再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最后，

落在那盏茶上。她没动，只是微微蹙起了那两道好看的眉。“新来的？”声音清凌凌的，

带着点这个年纪少女特有的娇脆，却又透着一股子疏离。亓念头垂得更低：“是，小姐。

我叫亓念。”“亓念……”陈清忧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

她终于迈开步子，走到矮几前，却没去端那杯茶，反而伸出指尖，碰了碰白瓷的杯壁。

下一刻，她倏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眉头蹙得更紧，

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不悦：“这么烫，怎么喝？”亓念一怔，下意识地抬头。

沏茶的水是照嬷嬷吩咐的温度，应当……正合适才对。她张了张嘴，想解释，

却在触及陈清忧那双写满“你就是笨手笨脚”的眼睛时，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脸颊、耳朵都烧灼起来。“对、对不起，小姐……我，

我再去换一杯。”她慌乱地伸手去端那茶盏，指尖却不听使唤地发颤，差点将茶盏打翻。

陈清忧看着她这副窘迫的模样，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责备的话，只转过身，

又走回窗边，留给她一个冷淡的背影：“不用了。搁着吧。”亓念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手里的托盘变得沉重无比。她看着那个背影，只觉得满心的委屈和难堪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眼眶涩得发疼，却死死咬着唇，不敢让一滴泪掉下来。这就是她以后要朝夕相对的主人。

一个漂亮得如同瓷娃娃，却也比瓷娃娃更冷、更难以接近的大小姐。

时间在沉闷和小心翼翼中流过。亓念努力适应着陈家大宅的规矩，

更努力地揣摩着陈清忧的喜恶。她发现这位大小姐确实挑剔得厉害。书桌要一尘不染，

书本要按照她的顺序摆放，不能有丝毫错乱。衣物要熏染特定的香，浓一分淡一分都不行。

下午茶的点心，甜度要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寡。她说话常常带着刺，

对亓念的“笨拙”尤其不吝于指责。“脚步声太大。”“这花插得真丑。

”“连个蝴蝶结都系不好吗？”每一句轻飘飘的嫌弃，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亓念敏感的心上。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又引来大小姐的不满。

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能留在陈家，留在大小姐身边做贴身女仆，已是天大的幸运，

不该有半分怨言。可那份被反复挑剔的沮丧，依旧沉甸甸地积在心底。直到那天下午。

陈清忧不知为何心情极差，在书房里练字，写一张，揉一张，废弃的纸团丢得满地都是。

亓念安静地在一旁磨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或许是心神不宁，陈清忧搁笔时动作大了些，

宽大的袖摆扫过砚台，那方沉手的端砚竟被她带得翻倒下来！“小心！”亓念想也没想，

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挡。沉实的砚台砸在她的手背上，墨汁泼溅开来，弄脏了她干净的衣袖，

也染黑了她一小片手背皮肤。一阵尖锐的痛楚传来，她闷哼一声，猛地缩回手。

陈清忧也吓了一跳，看着她瞬间红肿起来的手背和满袖的狼藉，脸色变了几变，嘴唇动了动，

似乎想说什么。亓念却先一步低下头，忍着痛，声音依旧细弱：“没关系的小姐，

我……我收拾一下就好。”她怕看到大小姐眼中可能出现的、更多的厌烦。

陈清忧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看着眼前这颗低垂着的、黑发柔顺的脑袋，

最终只是抿紧了唇，什么也没说。那天夜里，亓念躺在佣人房窄小的床上，

手背还在一跳一跳地疼。她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心里空落落的。忽然，

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她立刻屏住呼吸。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缝。

一个纤细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是陈清忧。亓念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熟睡。

陈清忧走到她床边，停下。黑暗中，亓念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过了好一会儿，

一只微凉的手，极其轻柔地握住了她受伤的那只手。动作生涩，甚至带着点笨拙，

但小心翼翼。清凉的、带着药香的膏体被涂抹在红肿的伤处，有效地缓解了那股灼痛感。

亓念的心在那一刻跳得如同擂鼓。她紧紧闭着眼，睫毛却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陈清忧……在给她上药？那个白天里对她百般挑剔、言语刻薄的大小姐，

此刻正偷偷地、笨拙地，为她处理伤口。她涂得很仔细，也很慢。整个过程里，

她没有说一句话。上完药，她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恢复了寂静。亓念却再也无法平静。她睁开眼，

看着自己被妥善处理过的手背，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大小姐指尖微凉的触感，

和那清淡的药香。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又滚烫的情绪，在她心口汹涌地弥漫开来。委屈？

不是。感动？似乎也不全是。那是一种更为复杂、更加陌生的情感，悄然破土，

在她贫瘠的心田里，投下了一颗种子。自那晚之后，有些事情似乎悄然改变了。

陈清忧依旧会挑剔她，说话依旧不怎么客气。但亓念渐渐能从那看似不耐烦的语气里，

分辨出一些别的东西。天气转凉，亓念忙着整理换季的衣物，忘了给自己加件外套，

在走廊里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第二天，

她床头就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件质料厚实柔软的针织开衫。她偶尔在伺候笔墨时，

目光会不自觉地被书页上漂亮的字迹吸引，多看几眼。某次她独自打扫书房时，

发现书架不起眼的角落里，多了几本浅显易懂的诗词启蒙和字帖。

她随口提过一句院子里的那株腊梅开得真香。没过几日，她用来擦拭家具的清水里，

便总是飘着几缕幽幽的腊梅冷香。这些细微的、悄无声息的关照，像涓涓细流，

一点点浸润着亓念干涸的心。她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陈清忧，

试图从她细微的表情、习惯的小动作里，读懂她未说出口的需求。她发现大小姐蹙眉时，

若是眉心拧得紧，那是真怒了；若只是轻轻一拢，多半只是习惯性的表情，

或是在为什么事烦恼。她发现大小姐说“不用了”的时候，如果语气生硬，

那是真的拒绝；如果尾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迟疑，或许……是可以再坚持一下的。

“小姐，今天风大，披上这件斗篷吧，夹层的，更暖和些。

”亓念拿起一件绯色锦缎面料的斗篷，声音温和。陈清忧正要去花园，闻言瞥了一眼那斗篷，

脸上没什么表情，习惯性地要说“不用”。亓念却轻声补充道：“前几日大夫不是才说过，

您夜里有些咳嗽，叮嘱要仔细保暖，不能再受寒了么？”陈清忧到了嘴边的拒绝顿住了。

她看了看亓念，女孩的眼睛清澈而平静，带着一种纯粹的关切。她抿了抿唇，

几不可查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许。亓念走上前，仔细地为她系好斗篷的带子。距离很近，

她能闻到大小姐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着书卷气和淡淡花香的独特气息。系好带子，

退开一步时，亓念似乎看到，大小姐那白玉般的耳垂，泛起了一点点极淡的粉色。

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小姐，这盏参茶您趁热喝了吧，看书费神，补一补元气。”“小姐，

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去学堂，该歇息了。”“小姐，这幅画的留白，若是这里再多一些，

会不会更有意境？”起初，陈清忧还会别扭地反驳一两句，或是故意装作没听见。

但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习惯了亓念的提醒和建议。很多时候，她甚至不需要开口，

只需要一个眼神，一点细微的神情，亓念就能领会她的意思，

将她需要的东西妥帖地送到手边。她依旧很少对亓念露出笑容，说话也谈不上多么温和。

但宅子里的其他佣人都隐隐察觉，大小姐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女仆，地位似乎有些不同。

大小姐默许她进入自己的书房、画室这些私密领域，默许她对自己的一些“规劝”，

甚至……有些依赖她在身边的那种安稳。亓念将这份不同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她贪婪地汲取着这点滴的特殊，将其视若瑰宝。她喜欢看大小姐微微蹙眉思考她建议的样子，

喜欢看大小姐偶尔因为她一句话而舒展的眉心，

更喜欢大小姐习惯性地、自然而然地向她伸出手，让她整理衣襟或袖口的那份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