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王朝永昌十二年的冬天,靖海侯府的偏院很冷。
灵堂在东屋。
白布从房梁垂下来,风吹着轻轻晃。
蜡烛一明一暗,纸钱烧成的灰落在地上,像没化完的雪。
香炉朝东放着,供桌上摆着凉透的饭菜,没人动过。
角落有张软榻,铺着素色褥子,沈知微躺在那儿,孝服没穿好,头发也散了一半。
她才十六岁,长得清秀,脸色有点白,眼下有淡淡的青。
手指细长,指甲剪得很齐整,现在却攥在手心里。
呼吸慢慢平稳,眼皮动了两下,睁开了。
她记得自己还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坐着,外面是城市凌晨三点的灯光。
手边放着《大晟律·宗族篇》的现代译本,电脑开着,正写着一篇叫“女子继承权演变考”的论文草稿。
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眼前一黑——再睁眼,就到了这里。
耳边全是哭声。
女人们跪在蒲团上抽泣,声音拉得很长,节奏一样,像是练过。
男人们站在外面小声说话,语气平静,但仔细听,都在打听消息。
有人低声说“二老爷来了”,话音刚落,所有人都闭嘴了。
她头还有点疼,但己经能分清哪些记忆是自己的,哪些是原主的。
属于她的:法律知识、推理、分析制度;属于原主的:五岁弟弟沈衡的笑脸、母亲临死前抓她的手、父亲战死那天全家穿孝服的情景。
还有一次,她在屏风后偷听到的话——二叔沈文博压低声音说:“……总不能让家业断在女儿手里。
衡哥儿还小,过继的事要早点办。”
过继?
她在心里冷笑。
其实就是换个名字抢家产。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
这是她考司法考试时养成的习惯。
越乱越要冷静。
现在最要紧的是搞清楚一件事:她的身体、她的处境、她的敌人,现在都成了我的。
她睁开眼,看了看灵堂。
中间停着黑漆棺材,盖着带金线的寿被。
左边跪着沈衡,瘦小的身体趴在蒲团上,肩膀一抖一抖的。
他穿的是旧孝袍,袖口磨破了,显然没来得及做新的。
她慢慢坐起来,动作很轻,怕被人发现。
脚踩到地时有点软,扶着床沿才站稳。
没人回头看她。
守灵讲究不打扰,尤其对一个昏倒过的姑娘,更不会盯着看。
她走到沈衡身后,蹲下,把手轻轻放在他背上。
孩子猛地一颤,回头看见是她,眼泪又流下来,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姐姐……我怕。”
声音很小,带着抖。
她点点头,抬手擦掉他脸上的泪。
“我在。”
她扶起沈衡,带他回到软榻坐下。
自己坐在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头看着地,看起来乖巧守礼。
其实脑子里己经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父亲沈铮,官至正二品骠骑将军,镇守北境三年,死于敌军夜袭。
朝廷追封“忠毅”,赏了三千两银子办丧事,爵位由嫡子继承——可弟弟才五岁,要等成年才能正式袭爵。
这段时间,正是别人动手的好机会。
母亲早逝,没有外家撑腰。
侯府产业不少,田庄、商铺、船行都有,但现在全由管事代管。
主持丧事的是族老,而不是自家当家人。
这说明权力早就被架空了。
她是嫡长女,未婚,也没有兄弟。
在族规眼里,就是“绝户”。
绝户不能管家产,不能主祭,连弟弟的抚养权都不一定保得住。
一旦被说成“管不了家”,弟弟就会被别人收养。
到时候她要么嫁人,要么去道观守节——名义上是保名节,其实是把她赶出家门。
原主就是因为想到这些,才会在父亲灵前昏过去。
太害怕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
前世她在法庭上面对老律师都能冷静应对,现在这点场面,还吓不到她。
关键是时间。
停灵三天,明天族老和各房长辈就要开会定大事。
她必须在这之前做完三件事:第一,查清楚哪些产业还在自己人手里;第二,找到一个可靠的人,至少有一个信得过的管事;第三,立住“当家人”的身份,不让别人把她轻易架空。
她悄悄看了屋里的人。
几个年长妇人坐在一起,不停往这边瞧,嘴里嘀咕着什么。
年轻子弟站在外围,有的同情,有的冷漠,还有一个穿蓝锦袍的少年,眼神里甚至有一丝轻蔑。
那是沈玉莲的哥哥,沈文博的儿子。
将来可能被过继进来的人选之一。
她收回目光,轻轻拍着沈衡的背。
孩子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呼吸渐渐平稳。
她不动,让他靠着。
这具身体还不太有力气,站太久容易引人怀疑。
不如借照顾弟弟的名义,先稳住局面,看看动静。
香烧到第三轮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沉稳有力,是个男人的脚步。
接着有人通报:“二老爷来了。”
屋里立刻安静。
女人们低头,男人们纷纷起身迎接。
沈文博走了进来,五十上下,脸瘦,胡须整齐。
穿着一件半旧的墨绿长衫,胸前绣着一只鹭鸶,是七品文官的标志。
他是族学出身,曾教过几年书,在族里有威望。
他走到灵前行礼,动作标准,跪拜一丝不苟。
起身时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沈知微身上。
她立刻低下头,手指暗暗掐进掌心。
疼,能让她清醒。
她不能生气。
一生气就坏事。
她需要冷静,需要计算以后会怎么做。
沈文博走过来,语气温和:“知微,你醒了?
身子好些了吗?”
她慢慢抬头,眼神清澈,带着几分疲惫:“谢谢二叔关心,己经没事了。”
“你父亲为国捐躯,忠烈可嘉,朝廷会有抚恤。”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可家里没了主心骨,你们姐弟年纪又小,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还得族里商量。”
她说:“父亲留下话,家产由弟弟继承,我替他管到成年。”
沈文博眉头一皱:“弟弟才五岁,你还未出嫁,又是女孩,恐怕难以服众。
不如先由族里代管,等他长大再交还。”
“代管?”
她轻声问,“按《大晟律》,嫡子尚在,家产不得擅动。
父亲战死,爵位未撤,哪来的‘代管’?”
屋里一下子静了。
这话不该出自一个十六岁姑娘之口。
沈文博脸色没变,只说:“法律是一回事,族规也有规矩。
你还小,不懂这些复杂的家事。”
“我不懂。”
她点头,“但我可以学。”
她说话不急不慢,态度恭敬,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楚。
沈文博一时接不上话。
最后他说:“明天议事,你若有意见,可以当众提。
但别冲动,别伤了家族和气。”
她低头应道:“记住了,二叔。”
人散了之后,她仍坐在原地,手搭在沈衡肩上。
指尖冰凉,掌心却出了汗。
刚才那番话,是试探。
她故意搬出《大晟律》,不是为了争赢,而是要看对方反应。
结果很明显:沈文博不敢正面回应法律,只想用“族规”压人。
说明他心虚,也说明还有转机。
她低头看着沈衡的小脸。
孩子睡得不安稳,眉头皱着,仿佛梦里也在害怕。
她伸手,轻轻抚平他额前的碎发。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被人抢走。
也不会再让任何人,把我们当成好欺负的“绝户”。
香烧完了,新的还没点上。
灵堂暗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