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搅动晋州上空的灰尘，城南破庙边上的月光被窗纸映成了三瓣。
桑栖还在嚼着那块干饼，眼神不屑地扫过地上的脚印。
陆韧挨着木柱坐着，身上的青布袍子沾了半身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省洗脸的钱。
“你信不信我用这饼拍你脸上？”
桑栖眨眼，手里的饼仿佛真要飞出去。
陆韧举手作揖，“英雄饶命。
我脸皮薄，经不起糟蹋。”
门外传来一阵细小骚动。
两个瘦小童子用麻绳绑着，一人鼻青脸肿。
领头的是游侠会的小头目老虎，腰间横着两把短刀，凶神恶煞，脸上却写着微妙的心虚。
桑栖眉头挑了一下，声音压低，“就是这批人，近郊最近丢的小孩，应是被贩卖到码头做苦役。”
陆韧低声：“游侠会管事的都吃饱了蛋无事生非，这帮下头匪气子弟才敢动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桑栖露出一丝不快，将干饼揣进怀里。
她步步靠近老虎，嘴角抬起，轻描淡写道：“老虎哥，这买卖什么时候成了游侠会的营生了？
要不要我帮你写份新会规？”
老虎本还虚张声势，见桑栖带着陆韧，心头咯噔。
游侠会骨干桑栖的名声他不是没听过，揉着手笑道：“桑姐，哪敢做这些勾当，是底下几个小子贪利，论规矩早得罚。”
他回头冲童子吆喝，“都说了只是误会，看你们吓得。”
桑栖环视西周，不动声色，“误会？
把童子捆成粽子，是准备送给哪位大人品茶？”
气氛骤紧，陆韧却偏偏要插嘴。
“也是好心，只是捆错了人。
若是捆了朝堂权贵，大家伙就能提前吃席了。”
众人哄然一笑，桑栖趁机走到童子身边拆开绳子，细细检查他们的手腕。
自由得来的小童子并不敢立即跑开，其中一人抬头，怯怯问：“姐姐，你们真不是坏人吗？”
陆韧蹲下来，摸了摸那孩子的头，“你见过坏人会像我这么穷吗？
一身衣裳能撕下三处补丁，贩卖我还亏本。”
小童子信了几分，胆子也壮了些。
老虎见自己理亏，却不甘，“桑姐，这事儿是小崔领头，我顶多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捞点外快。”
桑栖眼里冷光一闪，“外快能捞出命案。
游侠会要是沦落到拿孩子下手，迟早掘了祖坟。”
陆韧朝墙根丢了个松散的笑意，“就怕祖坟都没有，还要现挖。”
众人一时无言，却有几个灰头土脸的伙计偷偷后退，似要找缝隙溜走。
桑栖拦下，“谁想出去，记得先把这笔账报给林老。”
林镜清——游侠会的活祖宗。
听到这个名字，老虎终于偃旗息鼓。
桑栖将童子搂在怀里，轻声安慰：“下次逢乱，大可往城东跑，别碰到这些半吊子的冤种。”
陆韧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随口道：“这年头，孩子没长个二百斤，都不敢出门。”
当晚，桑栖带着童子先行回会馆交代情况。
陆韧踱步到庙外，从袖口里掏出了半截烟杆。
他不抽烟，只是随手把玩，像是习惯性寻找一种安全感。
庙外角落里，一位身着破衣的瘦老头倚墙而立。
陆韧眯眼认出，正是林镜清。
林镜清一边用毛笔蘸着庙门上的蜡油写“无常”二字，一边呵呵笑道：“游侠会，今日又很无常？”
陆韧拱手，“林老，相比朝廷，咱们还算正常点吧。”
林镜清不接话，指了指庙门，“无常也是无情。
游侠会的规矩，得有人盯着。”
陆韧眼神骤然锋利，“这规矩是给谁立的？
是给贫民？
还是只护着会中那几张老脸？”
林镜清摇头，叹道：“江湖尊规，是怕乱。
无规便成朝堂，朝堂便更乱。”
他话锋一转，“桑栖那丫头有血性，你也别只顾嘴快。
下次再惹麻烦，带着理想也带点脑子。”
陆韧无奈一笑，“林老，我是嘴快，但不瞎跑。
守江湖规矩不为讨命，是乡野下的底气——哪怕一天只吃干饼。”
林镜清倚着门避风，低声：“你们救了这帮童子，也没能洗白游侠会。
今夜这事，城里权贵都要盯着。
有人会为你们喝彩，也有人要拔刀。”
陆韧摇头，半愣半笑，“拔刀好了，就怕刀还没利，先把自己划破。”
林镜清收笔，虬髯微颤。
“陆韧，你和桑栖，是真玩命的。
晋州黑白分不清——今晚的事，算是江湖里的一根针。
扎在规矩里，也扎在人心里。”
夜己深，陆韧独自往会馆方向走去。
身后庙门上的“无常”二字在风中晃动，仿佛一时黑白交错，连月光都带着荒诞的笑意。
游侠会会馆内，桑栖将两名童子安顿好，疲惫地坐在门槛上。
陆韧缓步走来，两人对视一笑，心中多了分默契。
桑栖低声调侃，“下回别再省洗脸的钱。”
陆韧嘴角一扬，“下回你请我吃饼。”
桑栖冷哼一声，忽然轻轻道：“我们救不了天下，但也能护住几个孩子。”
院子里静笃无声。
陆韧望着桑栖宽厚的背影，觉得这荒唐天下，温情就是最难守的规矩。
春夜的风拂过烛火，将庙里的“无常”送进游侠会会馆。
陆韧回头望去，明眼难分是非，对错也满是灰尘，但某种温柔，依旧存在于彼此眼神间。
夜色沉了。
江湖规矩在黑白之间摇摇欲坠，游侠会的裂痕与温情，也随风潜入晋州城的心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