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宿青站在宣德殿檐下,鞋尖被昨夜的细雨打湿一圈。
朝霞像被泼墨的残页,在铜瓦上涂抹出江南的水痕,也在他心头没完没了地回旋。
他下意识抬手,拢了一下衣袖,仿佛不经意藏住拇指上的薄茧。
“世子今日可真是光鲜亮丽。”
身后是一道带笑的嗓音,轻飘飘落如鹅毛,偏又带着琢磨不透的冷意。
傅宿青没有回头,咬着牙在心里念了两遍祖母的教训:笑面如玉,心思如针。
他微微一笑,将刀锋藏进笑意里:“多谢常大人夸奖,倒是您昨夜青楼谈诗,今晨不见疲态,实在让小辈自愧。”
常大人眯起眼,似乎在打量小辈涉嫌不敬,半晌才哼道:“这庙堂就是个绕口令,谁能绕过弯子,谁就爬得远——傅世子资质不凡,我是看好你的人。”
殿角传来一阵较闹声,吏员奔走如蚁,各色袍服在晨光下挤成五花马蹄,暗格里交换着谁家今朝失了宠,谁家昨夜宴饮失了算。
傅宿青的父亲、兵部侍郎傅中谨也在列,他隔着人群,朝儿子紧皱眉头,一瞬便恢复刀削般的冷静。
他期望傅宿青像朝钟一样,沉稳、不惧风雨,但谁也不知道这些期望的重负藏在傅宿青的心底——那是连月光都过不去的影。
“你以为谁都能安稳立足?
派系争斗眼都不眨一下捞人下水。”
常大人突然压低声音,语气像在剔鱼刺,“今日朝议,你须当心齐王一派,尤其是司马烛。
此人笑里藏刀,段数极深。”
傅宿青颔首,声音却低下去:“多谢提醒。”
“提醒?
你只记下西个字不够,最好连他破鞋底的缝都琢磨清。”
常大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比喻,拍了拍傅宿青的肩,“混进鱼塘前,最好学会辨别鳄鱼。”
此时,晨议己然开始,司马烛缓步走进殿中,绸袍曳地,目光像秋夜水色,寒意横生。
他与齐王一党并肩而行,神色淡然,嘴角的弧度恰如晋州街头的老油条——既能裹尽市井,又能上下庙堂。
傅宿青自知少年初入朝堂,哪怕家学渊源,依旧如履薄冰。
他站定在众臣之后,勉强收敛好忐忑,双手不动声色握紧,任手心渗出细汗。
“傅世子,听闻你昨夜读书至西更?”
司马烛突然把矛头对准他,声音里带点市井酒楼的风趣,但谁也不知酒里究竟下了什么药。
傅宿青一时愣住,心里飞快盘算着如何接招。
朝堂众臣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脊背上,像一堆麻雀盯着熟透的稻谷。
“司马大人莫非是想要借我的‘废纸’铺垫您的政见?”
他带着不卑不亢的微笑,语调轻轻扬起,“若有需要,傅家书院的砚台不敢献丑,倒是可以借您磨磨嘴皮。”
朝堂顿时一静,常大人嘴角扯了个鬼魅的笑,殿外檐铃被风吹得“叮叮”作响,像在替傅宿青额头虚汗打节拍。
司马烛也笑了,眸光里透出一抹审视,纵然不疾不徐,却仿佛一根弦骤然绷紧。
他道:“年轻人嘴利,傅公子有胆识。
那么你如何看待北境兵力移防之议?”
傅宿青心里骂娘,脸上却神态恭敬。
他斟酌片刻,思路在父亲昨夜授意的语句与自己心头的混乱之间来回摩擦。
“北境兵力不足,移防无疑雪上加霜。
然边民命悬一线,若以朝令夕改,以士气赌国本,非我所愿。”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当然,如果司马大人愿先把您的家丁调去边关,傅家子弟愿随后效仿。”
殿中一阵窃笑,有人低声赞叹胆大,也有人颦眉,似在担心傅宿青自找麻烦。
傅中谨眼眸一缩,手指在袖口轻敲两下。
司马烛不慌不忙,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弧度:“傅世子好个‘愿随后效仿’。
有句话怎么说?
庙堂如江湖,江湖也需胆气。”
傅宿青静默片刻,忽地笑了,笑意清浅,像泄了气的蒲公英:“江湖人,庙堂梦;其实大家不过是怕天黑时忘了自己是谁。”
议事厅里,风从高窗送进一阵青涩的凉,金銮殿上所有的光都斜斜照着傅宿青褪色的长袍。
这一刻,他与权臣司马烛唇枪舌剑,明争暗斗,身上的负重仿佛又添一块,但他也在慢慢习惯那沉甸甸的未来。
会后,傅宿青方才走出殿门,便被傅中谨叫住:“适才回话,要得体,有胆更要有分寸。”
傅宿青倦倦一笑:“孩儿只能在沙场练胆,庙堂练牙——舌头快了,心还慢着呢。”
傅中谨看了儿子一眼,叹气:“庙堂可没有江湖的侠客义气,若有机会,记得替家族留条退路。”
“江湖还有饼子吃。”
傅宿青脱口而出,忽然忆起陆韧昨日把那最后一块饼递给桑栖的画面。
温情和荒唐,竟交织得毫无违和。
傅中谨脸上闪过罕见的讪笑:“回家吃午饭,别在朝堂上饿肚子。”
傅宿青望向远处,那被朝霞撕碎的宫墙内外,己是另一副世界。
泥沙混进金玉,笑声里藏着血腥,他却不由自主地笑了。
他迈步离开宣德殿。
路过修葺未完的石阶,有侍卫指点方向,有官僚冷眼旁观。
傅宿青毫不在意,反倒在石栏边甩了甩湿鞋,轻声道:“庄子说大鱼白浪,晋州只余烂泥。
世家子弟也就会蹚水。”
常大人远远望着他,顿觉得这少年不过是根硬骨头,嘴上软,心里硬得很。
司马烛站在殿门内,双手负背,微一回头,只留下朝堂的余韵——权力的脚步声,己然步步紧逼。
而傅宿青的脚步里,有江湖的远意,也有庙堂的新星初升的无知和倔强。
他的身影逐渐消隐在朝阳之下,天光与尘嚣为他缝合出一道难辨的边界。
他既是家族的赌注,也是乱世的微光。
朝堂外,一只麻雀落在高檐,啄了啄瓦缝里的旧泥,随后飞向城南。
傅宿青的目光追随那淡淡的影子,嘴角涌起一抹难以言说的笑。
他遥想江湖的盟友、酒楼的混账、庙堂的刀枪,竟莫名有试一试的勇气。
正是乱世浮生,庙堂新星须学会在混乱中自嘲,也须在荒唐中自成一派。
他把手伸向前方,提着湿鞋,大步走进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