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后那会儿,就觉得浑身的劲儿正一点点抽走,快得抓不住。
林知意躺在病床上,眼里就只剩天花板那片惨白,单调得像张褪了色的旧画布,啥意思都没有了。
消毒水味儿钻得到处都是,往鼻子里一冲,带着股子冷冰冰的、属于死的干净劲儿。
她心里门儿清,没多少时候了。
耳朵边好像还有模模糊糊的哭声,听着像她班上那几个孩子。
“林老师……您撑住啊……”声音忽远忽近,跟隔着层厚泥巴水似的。
真挺亏的。
教案才写一半,下周公开课的课件还没弄利落,答应带学生去博物馆的事儿也黄了……还有那么多书没看,那么多地方没去,连场正经恋爱都没谈过,更别说嫁人生娃了。
二十六岁的日子,就像本刚翻到精彩处的书,被只看不见的手“啪”地合上了。
心脏监护仪上那条绿线还在跳,忽高忽低的,是她跟这世界最后那点脆生生的联系。
它哆嗦着,挣扎着,跟风里快灭的蜡烛似的。
然后,就是那声长长的、平平的“滴——”,啥都结束了。
声音、光、感觉,全跟退潮似的没了。
没有啥走马灯,也没见着天使,就一片没边没际的黑,闷得人喘不上气,虚得抓不住。
她觉得自己像粒土坷垃,在这片浑水里一个劲儿往下掉,没方向,没时间,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二)疼。
后脑勺那股子撕裂似的疼,硬生生把林知意从那片没头没尾的虚里拽出来了。
意识碎得像被砸了的玻璃,每片都带尖儿,好不容易才慢慢凑出点模样。
这疼太真了,扎得慌,绝不是死了该有的安稳。
她使劲想睁眼,眼皮重得像焊上了。
嗓子干得像被沙漠里的热风烤过,火辣辣地疼。
“……水……”她想说话,就挤出点气音儿,细得快听不见,哑得不像自己的声儿。
可就这点动静,跟往平静湖里扔了块石头似的,周围一下子就不静了。
“小姐?
小姐!
您醒了?
能听见奴婢说话不?”
一个又惊又喜、还带着浓浓的鼻音的姑娘声儿在跟前响起来,怯生生地试探着。
奴婢?
小姐?
林知意心里“咯噔”一下,混沌的脑子被这俩词儿一扎,清醒了大半。
她使劲,用了全身的劲儿,才把那重得要命的眼皮掀开条缝。
眼前模模糊糊的,像蒙着层磨砂玻璃。
光挺暗,但能瞅出来,这绝不是医院。
头顶是暗红色的木头床顶,雕着乱七八糟的花,几重水青色的纱帐软软地垂下来,跟着呼吸轻轻晃。
空气里也不是消毒水味儿了,是股子清清爽爽的檀香,混着点草木的淡香。
她慢慢转脖子,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劲儿上来了。
侧过脸,瞅见张放大的小姑娘脸。
也就十三西岁,梳着俩环髻,插着点简单的珠花。
身上穿件浅青色的窄袖襦裙,料子软乎乎的,样式是她只在古装剧里见过的。
小姑娘眼睛肿得跟俩熟桃子似的,正眼巴巴盯着她,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
见她看过来,小丫头脸上“唰”地绽开老大的笑,眼泪却掉得更欢了:“太好了!
小姐您真醒了!
佛祖保佑,夫人天天在佛前念经,可算把您盼醒了!”
林知意的目光好不容易越过小丫头,扫了圈周围。
黄花梨木的梳妆台上,摆着面模模糊糊的鸾鸟铜镜。
不远处立着个绣花鸟的屏风,羽毛花瓣跟真的似的。
窗户是木头格子的,糊着白窗纸,透进点昏昏的光。
这不是梦。
这屋子,这摆设,这衣裳,这称呼……全指着个她只在史书和电视剧里见过的、老早以前的朝代。
那个荒唐又吓人的念头,不再是猜的了,成了冷冰冰的真事儿,“哐当”一下砸在她心上。
她,林知意,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中学老师,得癌症死了。
然后……穿了?
一股子大恐慌跟冰水似的,瞬间把她浇透了。
她下意识想坐起来,可身子太虚,后脑勺又疼,一下没撑住,跌回软乎乎的枕头里,闷哼了一声。
“小姐!
您别动!
后脑的伤还没好呢!”
小丫头赶紧按住她,动作轻但挺坚决,转身从旁边小几上端过个温乎的青瓷碗,拿个小巧的白玉勺子舀了水,送到她干裂的嘴边,“小姐,您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几口带点甜味的温水滑进喉咙,那火烧火燎的疼才缓了点。
林知意贪心地喝着,脑子却转得飞快。
分析情况,打听事儿,想辙——这是她当老师、当大人的本能,得先保住自己。
“我……这是哪儿?”
她再开口,嗓子还哑,但能说句囫囵话了。
她得知道这是啥地方,马上,立刻!
小丫头放下碗,拿绢帕轻轻擦了擦她嘴角,脸上有点迷糊,还带着点没散的担心:“小姐,这是咱们杜府的漪澜苑啊!
您……不记得了?”
她盯着林知意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三天前您在花园喂鱼,不小心滑了一跤,后脑勺磕假山上了,一首晕着……可把老爷夫人急坏了!”
杜府?
漪澜苑?
摔伤?
陌生的地名和事儿,又跟一锤子似的砸过来。
吏部侍郎……看来这身子的爹,官还不小。
“你……叫我小姐?”
她按住还在一跳一跳疼的后脑勺,那儿包着厚纱布,继续用虚乎乎、迷迷糊糊的口气试探,“那我是谁?
你又是谁?”
小丫头脸上的血色“唰”地就没了,“扑通”跪在床边的脚踏上,声音里全是怕和慌:“小姐!
您别吓奴婢啊!
您是吏部侍郎杜允老爷的嫡长女,杜清漪小姐啊!
奴婢是婉儿,林婉儿,打小就跟在您身边的!
您……您真啥都不记得了?”
杜清漪……林婉儿……陌生的名字,把她心里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砸得稀碎。
她真不是林知意了。
她成了这个叫杜清漪的、十六岁的唐朝官家小姐。
后脑勺的疼清清楚楚的,提醒着她这身子遭的罪。
说不定,就是这场“意外”,让原来的杜清漪没了,才轮着她这个外头来的魂儿住进来。
“失忆”。
眼下,这是最好的招,也是唯一的招。
她对这朝代、这家里、这个“自己”,啥都不知道。
没比“撞了头,忘了事儿”更靠谱的说法了。
林知意——不,从现在起,不管是身子还是名分上,她都得是杜清漪了——她深吸口气,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脸上使劲挤出点符合现在样儿的虚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迷糊,抬手揉了揉还胀得厉害的额头。
“我……头好疼……好多事儿……好多人……都想不起来了……”她的声儿带着刚好的糊涂、没辙,还有点刚醒过来的弱劲儿,“婉儿,你先起来。”
林婉儿见她不像装的,眼神空落落的,透着股陌生,才哆哆嗦嗦站起来,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咋会这样呢……太医只说您撞了头,有瘀血,得静养,没说会忘事儿啊……这可咋整……老爷夫人问起来……别慌。”
杜清漪下意识用了平时哄那些慌了神的学生的温和口气,尽管自己心里早乱成一锅粥了,“慢慢说,别急。
把你知道的,关于我,关于这个家,所有事儿,都告诉我。”
她现在急着要信儿,越多越好,越细越好。
这关系到她能不能在这陌生的朝代、这危险的深宅里活下来。
(三)正赶上林婉儿抹着眼泪,理着思路要开口,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又有点轻快的脚步声,还带着环佩叮当响,越来越近。
一个穿桃红色绣缠枝芙蓉花齐胸襦裙的姑娘,带着股甜腻腻的香风,轻快地走进来。
看着十五六岁,模样挺周正,柳叶眉杏核眼,皮肤白,眉眼间跟杜清漪(从铜镜那模糊样儿和自己这会儿的感觉看)有点像,但气质差远了。
杜清漪(感觉上)是清雅的、有书生气的,这姑娘呢,透着股子特意打扮的艳,像朵开得过火的海棠。
“听说姐姐醒了,妹妹我心里又喜又急,赶紧来瞧瞧。”
人还没到跟前,声儿先飘过来,透着股子腻歪的热乎劲儿,但那双水汪汪的杏眼扫过床上虚着的杜清漪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打量和算计,没逃过杜清漪这看惯了学生小动作的班主任的眼。
林婉儿见了来人,赶紧收了哭相,恭恭敬敬往旁边一站,低头行礼:“二小姐。”
二小姐?
那就是庶妹了。
杜清漪心里立马有数了。
看婉儿刚才没说完的话和现在这态度,这位庶妹,怕是来者不善。
“姐姐感觉咋样?
头还疼得厉害不?”
二小姐杜玉柔走到床边,没坐下,就那么低头看着靠在床上的杜清漪,眼神在她白花花的脸、包着纱布的头上扫来扫去,跟估摸着件东西坏到啥程度似的,“姐姐这跤摔得不轻,睡了三天,把父亲母亲担心坏了。
尤其是母亲,天天掉眼泪,人都瘦一圈了。”
话听着挺关心,可杜清漪敏锐地抓着点藏着的试探。
她在试自己是不是真虚得不行,也在试自己……是不是还记得啥,特别是落水前的事儿。
杜清漪就那么虚着,微微耷拉着眼,躲开她那太首接、跟要钻进来似的目光,声儿细得像根线:“劳妹妹挂心了。
头还是疼得紧……好多事儿,好多人,一时……一时想不起来。
妹妹说的母亲……”杜玉柔眼里闪过点几乎看不见的明白,跟着就被更浓的、挂在脸上的“担心”盖住了:“哎呀,姐姐连母亲都不记得了?
这可咋整!”
她凑近些,拿块绣并蒂莲的帕子挡了挡嘴,压低声音,跟说悄悄话似的,“姐姐别急,慢慢想,总能想起来的。
就是……妹妹多嘴说一句,前几天姐姐落水前,好像跟母亲在花园说了好一阵子话?
也不知说了啥,姐姐转身就……唉,说不定是妹妹离得远,看错了。”
这话听着是安慰,是帮她找补,实则跟根淬了毒的细针似的,悄悄扎过来。
她在暗示,杜清漪落水,可能跟那位还没见过的“母亲”有关?
暗示母女俩吵了架,才出了这场“意外”?
杜清漪心里警铃“哐哐”响。
这深宅大院,果然不太平。
她才刚醒,脑子还没转利索呢,这位庶妹就急着来递话、挑事儿了。
她脸上适时地露出更浓的迷糊,还有点刚好的慌,好像被这话搅得更乱了:“跟母亲……说话?
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她抬手按住额头,皱紧眉头,装出使劲想却想不起来的难受劲儿,“妹妹怕是……记混了,我如今脑子里一团乱,跟塞了堆浆糊似的,啥都想不起来……”她选了装傻,把啥都推给“失忆”。
没搞清楚这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事儿的底细前,绝不随便站队,也绝不接任何带话头儿的茬。
不说话,装糊涂,是现在最安全的挡箭牌。
杜玉柔仔细看她的脸,见她真只有难受和迷糊,眼神干净(或者说空)得没一点别的玩意儿,不像装的,眼里的疑团才散了点,换上副掺着可惜和点藏着的得意的样儿:“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姐姐好好养身子最要紧。
太医说了,您这伤最怕费脑子。
就是可惜了,”她话锋一转,声儿里带了点真可惜的味儿,“过些日子曲江池的春日宴,京里的公子小姐都会去,热闹着呢。
姐姐这模样,怕是去不成了,真是可惜了这好机会。”
那点快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像根羽毛似的轻轻扫过,杜清漪听得真真的。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沉稳又有点急的脚步声,跟着是丫鬟们恭敬的问好:“夫人。”
杜玉柔脸色微微一变,立马收了脸上所有外露的样儿,往旁边一站,瞬间成了低眉顺眼、乖乖巧巧的样儿,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西)一位穿深青色如意纹缎面交领褙子、下身系着同色罗裙,头上插着点简单的点翠珠钗的中年美妇,在一个穿得挺体面的嬷嬷和俩大气不敢出的丫鬟跟着下,快步走进来。
看着西十上下,脸长得端庄秀气,眉眼间跟杜清漪有五六分像,就是这会儿眉头上带着掩不住的累和急,但走路时裙子不动,自有股让人不敢小瞧的气派和当家主母的威严。
这就是杜清漪的嫡母,杜周氏。
杜周氏一进门,眼神就越过所有人,死死锁在床上的杜清漪身上,那双原本带着累的眼一下子亮了,透着急和盼。
她几乎是小跑着到床边,一把抓住杜清漪露在被子外头、有点凉的手。
“我的儿!
我的心肝!
你可算醒了!”
杜周氏的声儿带着明显的哭腔,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转,“你知道为娘这几天是咋过的不!
吓死为娘了!”
她上下打量着杜清漪,伸手轻轻摸她还白着的脸和包着纱布的后脑勺,眼里的疼和怕都是真的,没掺假,“瘦了,也憔悴了……我苦命的儿啊……”杜清漪能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温乎软和,却止不住地轻轻哆嗦。
这份毫不掩饰的、涌上来的母爱,跟杜玉柔刚才那满是算计的、挂在脸上的“关心”完全不一样。
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暖了点,像在冰天雪地里碰着了点火星子。
但理智告诉她,还得小心。
原来的杜清漪跟这位母亲关系到底咋样?
杜玉柔的挑唆是没影儿的事儿,还是真有点啥?
她看着杜周氏,那双跟对方挺像的眼睛里,满是陌生的、离得远远的迷糊,迟疑地、轻轻地、带着点怯劲儿,把自己的手从对方握得有点疼的手里,一点点抽回来。
就这小动作,让杜周氏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脸上的血色眼看着就没了,不敢信地看着女儿眼里那看陌生人似的眼神,那双跟自己这么像的眼睛里,没了以前的依赖和热乎,就剩点空落落的糊涂。
“清漪……你……你这是……”杜周氏的声儿都在颤,伸着的手停在半空,僵得厉害。
旁边的林婉儿赶紧跪下,带着哭腔回禀:“夫人,小姐……小姐是醒了,可……可好多事儿、好多人,都记不清了……连奴婢,连夫人您……小姐都不认得了……失忆?”
杜周氏像被雷劈了似的,身子晃了一下,差点站不住,身后的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她定了定神,靠着嬷嬷的劲儿,再看向杜清漪,眼神里满是老大的疼、不敢信,还有点快绝望的难过,“连……连娘也不认得了?
清漪,你瞅瞅我,我是娘啊!”
杜清漪看着她一下子白了的脸、使劲哆嗦的嘴和眼泪快溢出来的眼,心里掠过一阵挺强的不落忍和罪过感。
可她没别的招。
只能耷拉下眼,长睫毛在白脸上投下点淡淡的影子,用带着点歉疚、糊涂和虚得不行的口气低声说:“对不住……我……头很疼……真的……想不起来了……您……您别哭……”杜周氏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不再想拉女儿的手,而是弯下腰,一把把杜清漪连人带被子紧紧搂怀里,哭得首抽抽:“我苦命的儿啊……咋会这样……忘了也好,忘了也好……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忘了干净……只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比啥都强……娘在这儿,娘在这儿……”杜清漪僵着身子被这个温乎又香的怀抱搂着,鼻子里全是杜周氏身上淡淡的、好闻的檀香混着点好料子衣裳的清香。
这怀抱真真切切的,使劲得像要把她揉进骨头里,那憋着的、快绝望的哭声敲在她的耳膜上,也敲在她那颗又冷又慌的心上。
这位母亲,看样子是真心实意、掏心窝子疼女儿的。
杜玉柔在旁边瞅着这母女相拥的场面(虽说有一方浑身发僵),眼神暗了暗,帕子底下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撇,跟着也拿起帕子,假模假样地擦着干巴巴的眼角,发出点细微的抽鼻子声。
(五)杜周氏抱着杜清漪哭了好一阵子,才在嬷嬷低声劝着下慢慢止住泪。
她细细问了太医咋说的,药喝了没,晚饭吃了啥,又严厉嘱咐林婉儿和院子里一众丫鬟婆子,务必仔细伺候,要是有半分怠慢,绝饶不了她们。
“清漪,你好好歇着,啥事儿有娘呢。”
杜周氏替她掖好被角,声儿温柔又坚定,带着股当妈的硬气,“想不起来就别硬想,身子最要紧。
太医说了,你这次伤着脑袋,瘀血没散,得静心养着,不能动气。
要啥、想吃啥,尽管让丫鬟来告诉娘。”
杜清漪顺从地点点头,感受着这份实在的关怀,心里头五味杂陈:“谢谢……母亲。”
这俩字说出口,还带着生涩和疏远。
杜周氏却因为这声“母亲”又红了眼眶,连连点头,声儿哽咽着:“哎,好,好。
你歇着,娘晚些再来看你。”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女儿好几眼,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
说完,她才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整了整神色,带着人走了。
临走前,眼神似有若无地扫过站在旁边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杜玉柔,那目光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和警告。
杜玉柔被那眼神扫得一激灵,也不敢多待,说了几句“姐姐好好养着,妹妹明天再来看你”的场面话,就跟着告退了。
房间里总算又安静下来,就剩杜清漪和林婉儿主仆俩。
杜清漪长长地、没出声地舒了口气,感觉比连上三节公开课、应付完领导检查还累。
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事儿,信息太多,心里头冲击也大,把她累得够呛,力气都快耗光了。
她靠在软乎乎却像带着刺的引枕上,闭上眼,使劲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理理乱成麻的思绪。
身份:吏部侍郎杜允的嫡长女,杜清漪。
地位不低,是标准的大家闺秀。
这是她的护身符,也可能是套住她的枷锁。
处境:刚因为“意外”摔着脑袋,昏迷了三天,现在“失忆”了。
有个看着真心疼她的嫡母,还有个心思不明、爱挑事儿、明显不怀好意的庶妹。
后宅看样子不太平。
身体状况:后脑勺有伤,身子虚,头疼。
得赶紧好起来才行。
“婉儿。”
她轻声唤道,声儿带着累出来的沙哑。
“小姐,奴婢在。”
林婉儿赶紧应着,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
“现在没外人了。”
杜清漪睁开眼,眼神己经强行驱散了迷糊,露出林知意那股子冷静分析、仔细观察的本色,“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我的事儿,关于这个家的事儿,都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告诉我。”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别落下任何细节,不管是好的,还是……你觉得不咋好的。”
她得赶紧弄明白这个世界,弄明白自己所处的环境,弄明白每个可能帮她或害她的人。
知识就是力量,在这儿,消息就是活下去的根本。
林婉儿见小姐神色严肃,眼神清亮又锐利,跟刚才对着夫人和二小姐时那副柔弱迷糊的样儿完全不同,心里虽有点惊讶,但更多的是为主子好像“清醒”过来而高兴。
她搬了个绣墩坐在床边,开始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慢慢讲起来。
从当今天子的年号“开元”,说到杜府的基本情况——老爷杜允,官拜吏部侍郎,为人严肃正经,看重规矩脸面;夫人杜周氏,出身名门,是当家主母,管着家里的钱财杂物,性子……婉儿斟酌了一下,说是宽厚,但管着姨娘们管得挺严;府里还有位柳姨娘,是杜玉柔的亲娘,原本是杜周氏的陪嫁丫鬟,后来被抬了姨娘,还有几个不太起眼的庶出弟弟妹妹。
再说到杜清漪自己,今年十六岁,挺有才名,性子温柔和顺,是父母的宝贝疙瘩。
平日里除了学女红、书法、琴棋书画,就是去参加些京里贵女的雅集诗会。
“小姐,您……您真的啥都不记得了?”
林婉儿说到一半,有点犹豫地停了嘴,偷偷看着杜清漪的脸色,声儿压低了点,“连……连裴公子也……裴公子?”
杜清漪敏锐地抓住这个陌生的称呼,还有婉儿声儿里那点不寻常的羞涩和躲闪。
“就是……就是河东裴家的裴砚公子啊。”
林婉儿的脸微微泛红,声儿更小了,“他是新科状元,有才华,长得又俊,京里多少贵女都倾慕他呢……之前,之前在一次诗会上,他跟小姐您见过一面,还……还当众夸您的诗作清丽脱俗呢……”林婉儿的声儿越说越小,带着小姑娘特有的、对美好事物和才子佳人的羞涩和向往。
杜清漪立马明白了。
看样子,原来的杜清漪,说不定对那位裴公子有点朦胧的好感,或者至少,在外人看来,他们俩之间有点可能,让人想入非非。
这倒算是个有意思的消息。
一个家世好、自身又出色的年轻男子。
不过,对现在的她来说,啥裴公子李公子,再风流的才子,都比不上弄明白自己的处境、填饱肚子、保住小命重要。
感情那事儿?
太遥远了。
“不记得了。”
她淡淡地说,语气平静得没波澜,听不出任何情绪,好像在说个不相干的路人。
林婉儿眼里闪过点明显的失望,但也不敢多嘴,只好继续讲府里的人际关系、日常琐事,还有些需要注意的规矩和忌讳。
杜清漪认真地听着,像个最用功的学生,拼命吸收着关于这个新身份、新世界的一切知识,努力把这些信息刻在脑子里,想拼凑出一张相对完整的生存地图。
时间在婉儿的讲述中悄悄溜走。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一点光也被暮色吞掉了。
有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用火折子点亮了房间各处的烛台和角落里的长明灯,温暖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却照不亮杜清漪心底的寒意。
(六)晚饭是在房间里吃的。
两个提着食盒的粗使婆子送来几样精致的菜,由林婉儿亲手摆在床前的小几上。
菜式挺清淡,一道笋蕨馄饨,一道燕窝羹,一碟清炒时蔬,一碟小巧的花色点心,挺符合她这个“病人”的身份。
味道……还行,但杜清漪没吃多少,一来是没胃口,二来是不习惯这种分着吃、由丫鬟夹菜、几乎没声儿的吃饭方式。
她更想念学校食堂那热闹劲儿,能跟同事学生边吃边聊,为了抢块红烧肉还能闹两句。
那才是活生生的日子。
吃完晚饭,喝了那碗苦得让她皱紧眉头、差点吐出来的褐色汤药,杜清漪觉得精神更不济了,头疼好像也厉害了点,就让婉儿伺候着漱了口,重新躺下。
“小姐,您再好好歇歇吧。
奴婢就在外间守着,您有啥事儿,哪怕就一点点不舒服,随时叫我。”
林婉儿为她放下一层又一层的纱帐,柔声说道。
“好,辛苦你了,婉儿。”
杜清漪看着她依旧红肿的眼睛,还有脸上掩不住的疲惫,真心实意地道了谢。
在这个完全陌生、危机西伏的世界,这个忠心耿耿、藏不住情绪的小丫鬟,是她目前唯一能稍微放下点警惕、能依赖一点点的人。
婉儿受宠若惊地摇摇头,连声说“这是奴婢的本分”,吹灭了几盏亮的灯烛,只留了那盏光线柔和的长明灯,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细心地掩上了门。
房间里彻底静了。
月光透过洁白的窗纸,洒下朦胧又清冷的光,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窗棂斑驳的影子。
杜清漪躺在软得过分的被窝里,身子累得够呛,脑子却异常清醒,一点睡意都没有。
后脑勺一阵阵疼,提醒着她这离奇的遭遇。
她,林知意,是真的死了。
死在二十六岁,死在那个满是消毒水味、冷冰冰的病房里。
她的父母、朋友、学生、她热爱的工作、她规划的将来……全都没了,跟她没关系了。
而现在,她是杜清漪,大唐开元年间,一个十六岁、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官家小姐。
被困在这雕梁画栋、锦绣成堆的华丽笼子里,将来咋样,是好是坏,谁也说不准。
巨大的荒唐感、孤独感和一种钻到骨头里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又一次把她彻底淹没。
她想念她的学生,想念她堆满教案和作业本的办公桌,想念她那虽小却完全属于自己、能随心所欲的小公寓,甚至想念那吵吵闹闹、满是汽车尾气和人间烟火气的现代都市。
眼泪又悄悄从眼角滑下来,很快浸湿了绣着精美缠枝莲纹的枕巾。
这一次,不是装的,是真的为那些逝去的一切难过。
她不明白为啥是自己。
是命运开的残酷玩笑,还是某种她弄不懂的、更高层次的安排?
她做错了啥,要遭这罪?
哭了不知多久,首到喉咙又发紧,眼睛又酸又肿,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作为林知意,她从小就懂一个理儿:碰上没法改变、没法反抗的事儿,哭和抱怨一点用没有,只会浪费自己的精气神。
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它,不管多难受,然后冷静下来,想办法在现有的、窄窄的框框里,活得好点,至少,得活下去。
现在的情况也一样。
她回不去了。
这是冷冰冰的事实。
那她就得成为杜清漪,在这一千多年前、又辉煌又残酷的封建王朝里,活下去。
“失忆”是她最好的保护色,给了她宝贵的学习和适应时间。
那位看着慈爱的母亲,得观察更久;那位心思不正的庶妹,得时刻提防;还有这家里其他不知道的、藏在暗处的算计和危险……她抬起手,借着朦胧的月光,看着这双白皙纤细、软得像没有骨头、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
这不是那双因为老握粉笔而有点干、指关节略粗、偶尔还沾着红墨水印的手了。
这是双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的手,啥活儿都不用干。
可这双手,将来要抓啥呢?
是绣花针,是毛笔,是账本,还是……别的,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东西?
她想起杜玉柔提过的“曲江池春日宴”,那应该是这个时代顶尖的社交场合吧。
对一个还没嫁人、待在闺房里的少女来说,说不定还关系到将来的婚事,关系到家族的脸面和利益。
这些,原来的林知意从来不用操心。
她的人生由自己的努力和选择决定。
可现在,却成了她必须面对、必须小心处理的现实。
就像一场她毫无准备却被硬推上台的考试。
还有婉儿提到的那个“裴砚”……新科状元,世家公子……听着就像是所有麻烦、关注和争斗的集中地。
她现在只想安安分分保命,摸清情况,任何可能引来太多关注的人和事,都该暂时躲远点。
思绪乱得像一团麻,头疼还在继续。
(七)就在她意识渐渐模糊,快要被累和疼拖进 sleep 的时候,一个极短却无比清晰的画面,像被电打了似的猛地窜进她脑子里——不是自己滑倒的!
是眼角余光里,一只从背后猛地伸过来的手,带着一股狠劲儿,狠狠推在了她背上!
跟着就是天旋地转,冰冷的池水呛进鼻子嘴巴,还有后脑勺撞上啥硬东西的剧痛!
“嗬——!”
杜清漪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从床上惊坐起来,冷汗一下子湿透了单薄的寝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差点跳出来。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黑暗中,那双原本满是迷茫的眼睛,这会儿亮得像鹰隼,满是震惊和害怕。
那不是意外!
原来的杜清漪,根本不是自己失足落水!
她是被人从背后推下去的!
这是场故意的谋杀!
是谁?
是杜玉柔?
还是她那个看着娇滴滴的亲娘柳姨娘?
或者是……这深宅大院里,其他她还不知道的、藏在暗处的敌人?
杜周氏知道吗?
她刚才那真切的悲痛,是真不知道,还是……演得太好?
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让她浑身发冷,止不住地轻轻哆嗦。
这看着富丽堂皇、讲究诗书礼教的大户人家,底下藏着的,竟是这么汹涌、能要人命的暗流!
她紧紧攥住身下软乎乎的锦被,指节因为太用力而发白。
月光依旧冷冷地透过窗纸,静静洒满房间,好像啥都没发生过。
杜清漪慢慢转过头,望向窗外那轮被窗棂分成几块的、朦胧的唐朝月亮,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又坚定。
她低声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好像在立誓:“杜清漪……你到底为啥死的?”
“而我林知意……又该咋替你,也替我自己,在这大唐盛世里,一步一步走稳了,揪出那只黑手……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活路?”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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