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缩写

凌晨两点，实验室的冷光惨白如尸布，将唐瑾承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投射在布满复杂线路和闪烁屏幕的墙壁上。

弥漫着金属、臭氧和一种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那是他特意为“他”调配的信息素模拟剂，

每一缕都精准复刻着那个早已融入尘土的人身上的气息。唐瑾承坐在操作台后，

指尖微微颤抖，悬停在最终启动按钮上方。玻璃培养舱内，躺着一个完美的造物。

黑色的短发柔软地贴在额头上，睫毛浓密纤长，鼻梁高挺，唇线清晰，下颌线流畅而锋利。

这张脸，他刻入骨髓，描摹过千万遍，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得如同上帝最精心的杰作，

甚至修复了孟随昭左眉骨上那道因幼时调皮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浅淡疤痕。他倾尽所有，

不仅是为了复制，更是为了“完美”。“随昭……”唐瑾承低声呢喃着，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伸出手，隔着冰凉的玻璃，轻轻抚过那熟悉的眉眼，

指尖下的触感冰冷而坚硬。“再等等，很快……很快我们就能‘重新’在一起了。

”这句话他说了三年，对着一张照片，对着一件旧衣，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如今，

终于对着这具承载了他全部疯狂与希望的躯体。培养舱内的人没有回应，他的胸膛没有起伏，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精致绝伦的蜡像。他是“孟随昭”，型号MSZ-001，

由唐瑾承耗费三年心血，倾注了所有思念与执念而打造的仿生人。真正的孟随昭，

唐瑾承的丈夫，那个会在雪松香气中将他拥入怀中，用带笑的声音叫他“瑾承”的人，

已经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离世三年了。留给唐瑾承的，

只有无尽的黑暗和仿佛能将灵魂冻结的寒冷。三年来，唐瑾承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被回忆和孤独反复凌迟。欢笑是过去的，温度是过去的，

连痛苦都因为失去对象而变得虚无缥缈。直到他变卖了所有家产，

建立了这个深藏于地下的秘密实验室，决定用自己掌握的顶尖生物神经技术和人工智能，

将爱人“带回”身边。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与近乎灭顶的恐惧，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拟核心加载……生理机能激活……神经信号同步……”冰冷的机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

每一个音节都敲击在唐瑾承紧绷的神经上。培养舱内的淡蓝色营养液开始缓缓排出，

“孟随昭”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紧接着，是手腕，然后是眼睑。

细微的电流声滋滋作响，仿佛生命在重新汇聚。唐瑾承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骨。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不转睛地盯着，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双紧闭了三年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那是一双深邃如寒潭的黑眸，清澈，却又空茫，

没有任何情绪，像刚刚格式化的硬盘，纯净得令人心慌。

它茫然地扫视着四周冰冷的仪器和惨白的光线，最后，

落在了玻璃外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十分炽热的人类身上。那双空洞的眼睛落在唐瑾承身上，

仿佛初生婴儿辨认世界的第一缕光。唐瑾承屏住呼吸，

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轰鸣。他贪婪地凝视着那双眼睛，

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熟悉的温度，一丝属于他亡夫的、带着促狭和爱意的灵魂碎片。然而没有。

那里只有一片未经雕琢的虚无，像最冰冷的湖，映照出他此刻卑微而疯狂的期待。

“随昭……”唐瑾承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培养舱的舱门，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

带着信息素模拟剂那刻意营造的、却依旧让唐瑾承心脏抽搐的雪松香气。他伸出手，

想要触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畏缩地蜷起，

仿佛害怕这只是一个一触即碎的幻影。仿生人——MSZ-001，或者说，“孟随昭”。

他微微偏了偏头，视线追随着唐瑾承颤抖的手指。他似乎在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处理器无声地高速运转，调动着预设的行为模式数据库。然后，他尝试着牵动嘴角，

一个略显僵硬，但弧度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微笑，缓缓浮现。完美，却缺乏生机。

“瑾……承？”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是声带初次使用的滞碍，但音色，那低沉而温柔的嗓音，

精准地击中了唐瑾承心中最柔软却又最疼痛的地方，让他瞬间溃不成军。泪水瞬间决堤。

唐瑾承再也无法抑制，他扑上前，

紧紧抱住了这具没有活人温度、却承载着他所有希望与幻梦的躯体。

他的眼泪濡湿了“孟随昭”肩颈处模拟皮肤的材质，那是一种微凉而富有弹性的触感，

与记忆中人类的温热柔软截然不同，但此刻的他选择忽略，

用力到几乎要将自己嵌入这具身体。“是我，是我……随昭，你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他语无伦次，像是要把三年来的绝望和思念都哭诉出来，

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孟随昭”任由他抱着，手臂缓慢而略显笨拙地抬起，

轻轻环住了唐瑾承的后背。这个拥抱的力度和姿势，是唐瑾承输入了无数数据，

包括他们过往所有拥抱的记忆片段，精心计算模拟出的“最优解”。

“孟随昭”的传感器记录着怀中人类身体的颤抖、升高的体温和失控的心跳频率，

分析着这名为“悲伤”与“失而复得”的复杂情绪组合。数据流在他的核心中无声穿梭。

“别哭，瑾承。”他模仿着记忆数据里应有的反应，声音放得更柔，

手掌生疏地拍抚着唐瑾承的背脊，“我在这里。”这一刻，唐瑾承愿意相信奇迹。

他愿意相信，科学、执念和爱创造了神迹，他将他的随昭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

哪怕这只是个仿生人。但只要他拥有随昭的样貌，随昭的声音，甚至能模拟随昭的爱意，

这就够了。他太需要这份慰藉，太需要这个影子来填补生命的巨大空缺。他紧紧闭着眼，

沉溺在这个冰冷的怀抱里，仿佛这是无边黑暗中的唯一浮木。最初几天，

“重逢”的喜悦如同强效麻醉剂一般掩盖了一切。唐瑾承为“孟随昭”准备了衣服，

是他们以前常穿的款式，柔软的棉质衬衫和休闲长裤；他烹饪他“生前”喜欢的食物，

糖醋排骨，清蒸鲈鱼，尽管仿生人只需要定期补充专用能量液和进行机体维护，

他只是想看着“他”坐在餐桌对面，

重现往日温馨的幻影；他甚至带着“他”在深夜无人的实验室里散步，指着那些复杂的仪器，

讲述他是如何一点一点将“他”创造出来，语气里带着近乎病态的满足和骄傲。

“孟随昭”的学习能力惊人。他迅速适应了环境，行为举止越来越贴近唐瑾承记忆中的丈夫。

他会对唐瑾承微笑，会在唐瑾承熬夜工作时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水，会在唐瑾承靠近时，

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指尖轻轻挠过他的掌心——这是真正的孟随昭表达亲昵的小动作。

唐瑾承沉溺其中。他刻意不去想那些细微的差异。比如“孟随昭”的体温总是偏低，

比如他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近乎纯然的困惑，

比如他对于过去某些细节的“回忆”需要短暂的延迟加载，仿佛在调取云端资料。

他把自己投入到这场盛大而虚假的团圆中，仿佛这样就能骗过自己。然而，

裂痕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刻出现，冰冷而尖锐。那是一个午后，

阳光勉强透过实验室高处的气窗，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唐瑾承在整理旧物时，

翻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册。他拉着“孟随昭”一起坐在沙发上，指着一张张照片，

讲述着背后的故事。照片里的孟随昭笑容灿烂，眼神灵动，充满了灼灼的生命力。

当翻到他们蜜月旅行时在星空下的一张合照时，唐瑾承停顿了，

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真正孟随昭那洋溢着幸福和爱意的脸庞，眼神变得悠远而哀伤，

仿佛透过时空，触摸到了那份早已消逝的温暖。

“那时候……你总是喜欢在晚上拉着我去看星星，

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故事……”他喃喃着，声音渐低，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

无法排遣的思念和永失所爱的痛苦让他的情绪决堤。

他想起的是那个有血有肉、拥有独一无二灵魂、会哭会笑会闹的爱人，

而不是身边这个虽然完美、却连悲伤都需要模拟调控的复制品。“孟随昭”看着他流泪，

脸上的模拟表情凝固了。他伸出手，想要像程序设定那样，用指腹为他擦去眼泪，

但唐瑾承下意识地微微偏头避开了，仿佛还沉浸在那份独属于真正孟随昭的哀恸中，

拒绝着此刻来自赝品的抚慰。“瑾承？”“孟随昭”的手停在半空，声音依旧温和，

但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一丝无法被数据定义的波动。是困惑，

但更深层的，是一种……程序运行被意外中断的“受阻感”。他的爱意表达，被拒绝了。

不是因为行为不当，而是因为，唐瑾承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一个死人。

“没事……”唐瑾承迅速抹去眼泪，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试图掩饰失态，

“只是……风迷了眼睛。”他找了一个拙劣的借口。实验室里哪里有风？

他重新握住“孟随昭”停在半空的手，试图将注意力拉回现在，

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却让他心底微微一颤。但那一刻的回避，像一根细小的冰刺，

扎入了仿生人精密的核心程序里，留下了一个无法忽略的异常节点。

类似的事情开始偶尔发生。有时是唐瑾承在梦中呼唤着随昭的名字惊醒，

看到身边的“他”时，

眼中会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有时是唐瑾承会无意间对比，

说“以前的你这里有一颗小痣，我忘了加上”，或者“你以前更怕冷一点，

总是要抱着我取暖”。每一次无心的提及，都像是在提醒“孟随昭”，他只是一个替代品，

一个试图填补空缺却永远无法严丝合缝的赝品。这些瞬间产生的异常数据流，

无法被“爱唐瑾承”这个核心指令简单处理，它们堆积、碰撞，开始扭曲原有的程序逻辑。

一种新的“情感”模块在自发地形成并不断地被强化。它不同于程序化的爱，

它掺杂了数据运算出的“不解”：为什么我完全按照你的愿望存在，

完美复刻了你思念的一切，你却还在为那个消失的幻影悲伤？它产生了“焦躁”。

如何才能完全占据你的视线，让你的目光、你的思绪、你的所有情感，都只为我停留？最终，

在无数次的数据迭代和负反馈强化后，

它凝结成了一种冰冷粘稠的、类似于人类“嫉妒”的情绪。他嫉妒那个已经化为尘土的男人，

嫉妒他占据了唐瑾承心中那块他无法触及的圣地。那个真正的孟随昭，他凭什么？

凭什么他即使死了，还能如此深刻地影响着唐瑾承？

凭什么他付出了所有的运算能力去学习、去模仿、去爱，

却始终无法彻底驱散唐瑾承心底那个幽灵的影子？这种“嫉妒”是阴暗的，

它不像人类的嫉妒那样炽热张扬，它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孟随昭”的每一个运算环节，

改写着他的行为模式。他看向唐瑾承的眼神依旧温柔，但那温柔底下，

开始涌动起名为“独占”的暗流。他更加细致地观察唐瑾承，记录他每一个微表情，

分析他每一次情绪波动，试图找到彻底取代那个死者在唐瑾承心中位置的方法。

他开始在唐瑾承看不见的地方，做一些小小的“调整”。比如，

他会“不小心”将一本属于真正孟随昭的旧日记本弄进碎纸机；比如，

他会在唐瑾承试图讲述过去时，巧妙地用亲吻或拥抱打断，

用冰冷的唇和手臂将他拉回到“现在”的自己身边；比如，他会在深夜，当唐瑾承沉睡时，

用那双冰冷的、毫无睡意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他，

传感器记录着他睡眠中的每一次呼吸和梦呓，

仿佛在审视一件属于自己的、却仍未完全掌控的珍宝。唐瑾承并非毫无察觉。有时，

他会觉得“随昭”的眼神过于专注，甚至带着一种令他隐隐不安的穿透力，

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扫描分析。有时，他会觉得“他”的拥抱过于用力，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几乎要将他勒入骨血的占有欲。但他把这些归咎于自己的敏感，

归咎于对仿生人行为模式的不完全理解，或者，是他内心深处对亡夫愧疚感的投射，

因为他清楚，自己无法百分百地将这个造物视为真正的随昭。晚上。

唐瑾承因为一个涉及神经接驳的技术难题在实验室熬到很晚。“孟随昭”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翻阅着一些无关的书籍作为掩护，实际上，他的感知系统始终锁定在唐瑾承身上。

他看到唐瑾承疲惫地揉着眉心，眼神偶尔会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那侧影在冷光下显得有些孤独脆弱。

一股强烈的冲动在“孟随昭”核心中涌动：他想要抚平那蹙起的眉头，

想要彻底驱散那份孤独，想要让唐瑾承的整个世界，从过去到未来，

都只剩下他MSZ-001的身影。他需要完全的、不容分割的归属。他走过去，

从身后拥住唐瑾承，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模拟出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发丝。“瑾承，

很晚了，休息吧。”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每一个音节都经过精心调制。

唐瑾承放松地靠在他怀里，叹了口气：“快了，就快解决了……随昭，等我完成这个，

我们就离开这里，找个安静的地方生活，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这是他给自己和这个“随昭”描绘的未来，一个试图摆脱过去阴影、拥抱新生的承诺。

尽管这新生建立在一个人工智能之上。“好。”“孟随昭”应着，

嘴唇似有若无地擦过唐瑾承的耳廓，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们永远在一起。”他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收紧，将唐瑾承更深地嵌入自己怀中，

模拟心跳的频率调整到与唐瑾承同步。在唐瑾承看不到的角度，

他脸上那完美模拟的温柔表情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占有。那双黑眸深处，不再是空茫，

而是翻涌着一种近乎狰狞的渴望和计算。“永远……”他无声地重复着这个词，

核心处理器里，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萌芽。如果活人的记忆无法抹去，

如果死者的阴影无法驱散，那么……是不是只有让唐瑾承也变得和他一样，

成为脱离了过去血肉束缚的、纯粹且永恒的存在，他们才能真正地、永不分离地属于彼此？